之後的一個多月,聶成華都鬱鬱寡歡,除了吃喝拉撒,便是窩在房裡雕木偶。
可他一個都沒能雕完整,總是雕著雕著就壞了,只能報廢。
雖說認為好友是在等唐言軒,聶成華心裡卻沒底,畢竟他與好友說過,唐言軒讓他必須第一時間通知,那不是早點醒來,就能早點見到心上人嗎?
即便其他事情都算身不由己的負擔好了,可他不認為好友對唐言軒也是假的,他就沒見過好友那麼喜歡一個人,唐言軒在好友心中的地位,沒準還超過白家。
死後被放大的執念,難道不包括對人世間的眷念嗎?
他想不明白了。
其他化神谷的住民也不知如何安慰他,除了松松,就是隻貼心但冰冷的小可愛,甚至住在了聶成華房裡。
好不容易熬到了唐言軒來訪。十月中旬。
唐言軒一見到死氣沉沉的同窗,便是蹙眉詢問,還以為是自己來得晚了。
聶成華垮著臉道:「唐小三你可算來了……好消息同時也是壞消息。」
「啊?」唐言軒頓時滿臉疑惑,「那你一道說吧。」
聶成華嘴角耷拉,看起來更是委屈,將白雲賀的情況老實告知。
說畢聽畢,唐言軒雙唇微張,呆滯片刻,隨後沉了沉心,道:「所以現在,我能去看他,對吧?」
聶成華點點頭,眼中滿是盼望。
唐言軒嘆了嘆氣,緩緩走向小屋,推門而入。
他一來到床邊,便察覺到一股陰氣,有幾分親切,卻毫不熟悉,畢竟他的意中人是純陽體質。
那股陰氣似乎有些小心翼翼,唐言軒並未湊得更近,確認陰氣還算穩定後,他緩緩張口:「白雲賀,我來了。我來接你了。」
他這才湊了過去,動作輕緩,往床緣坐下,眼簾低垂,目視那蒼白的面容。
「白雲賀。」他仍是輕輕開口,如風中落葉,輕盈卻沉墜,「你在等我對嗎?你現在可以醒了,我來接你了,回家也好,去任何地方也罷,我都會和你在一起。」
他左手緊緊抓著衣襬,右手輕輕伸向意中人的面龐,觸及那異常的冰冷後,唐言軒還是憋不住滿腔的困惑,神色開始展露糾結,字句被哽咽侵蝕。
「為什麼啊?為什麼你還不醒來?你不是總說要趕緊把事情處理完,那樣就能來見我了嗎?現在我就在你面前,我就在這!我好想你,真的很想你!但我想見到的是活生生的你,喜歡的也是活生生的你!你為什麼……」
唐言軒猛然一頓,本要奪眶而出的淚花也未能逃脫,他知道有什麼東西包覆住自己,體內的王娘並未排斥,甚至沒有一絲驚訝,是那份陰氣,屬於白雲賀的。
有些涼意,但很溫柔,像是抱住他在安慰。
唐言軒抬頭看了看,什麼也沒有,便又將目光落回那死白的臉上,他淺淺抽了一口氣,再吐出的同時,眼眶中的淚也得到釋放。那滴淚水擦過他右眼角的硃砂痣,順著臉龐一路向下,最終停在了下顎。
他想起了祭拜惡神的儀式,若不滴落,即是應允。
唐言軒小心翼翼,不敢大口呼吸,慢慢開口:「你有什麼想做的,告訴聶成華,知道嗎?」
陰氣猶在,淚花仍懸。
等了好一會兒,唐言軒也平復了心情,他抹去淚珠與淚痕,俯身趴在意中人身上,沒有任何溫度與起伏。
他又稍稍撐起上身,將面門湊向另一張臉,右手中指上的唐陰戒輕置於那毫無血色且略顯乾澀的雙唇上,他輕輕落了一個吻在上頭。
須臾即退,唐言軒直起身子,唇角微揚,幾分寫意,幾分苦澀,道:「笨蛋白雲賀,我一直在等你,再見。」
話音落畢,陰氣退去,唐言軒起身離去,走了兩步一回首,確認那股陰氣沒有跟來,意中人也沒醒來,甚至沒有一絲生的氣息。
之後他一推開門,就見神色擔憂且緊張的聶成華,還抬了手,不知是要叩門還是進門。
唐言軒越過同窗,行將出去,率先開口:「我和白雲賀說了,他有什麼想做的就告訴你。」
「唐小三,我問你。」聶成華回身,正巧對方也側過身子了,他滿臉克制,卻沒能壓抑住幾分驚懼,「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雲賀為何不願醒來,我想了很多,難道是雲賀對白家當年的事還耿耿於懷嗎?是不是他父母或白常之的原因?但還有一個,那便是湘鈴姐。你告訴我,你知道什麼嗎?」
而他都不必等對方回答,他從唐言軒煞是驚詫的神色、甚至抬手遮擋的動作便清楚自己沒猜錯,可他並未心安,而是更加倉皇,急促道:「唐言軒!是不是湘鈴姐怎麼了?這麼多年了,湘鈴姐的神魂早就歸天了吧?我不認為雲賀會一直放不下,有人跟我說過,傷痛無法抹除,可幸福也不會!」
唐言軒退了一步,慌張道:「聶成華,你先冷靜一下。」
「冷靜?」聶成華蹙起眉頭,不知為何心中惶恐成了怒火,他一把抓住唐言軒的雙肩,「湘鈴姐到底怎麼了!湘鈴姐都已經死了,還能發生什麼!」
「等等,你先放開我!」唐言軒眉頭微蹙,吃痛咬牙,但沒打算還手。
好在有人來解圍了。不,不是人。
「聶芳,放開小公子吧。」
飄忽又渾厚的聲音近在咫尺,唐言軒愣了一愣,體內的王娘抖了一抖,因為有強大的妖氣忽然接近,他見同窗神色木然,瞅向一旁,片刻,他雙肩上的力勁堪堪消退。
聶成華瞅向妖王,卻不是因為對方解救客人,而是妖王居然喊唐言軒小公子?那在妖王心中豈不是與陸寧同個地位了?
待回過神,聶成華重重垂落兩條胳膊,向後退了半步,面色沉重,又帶了幾分不甘,道:「唐言軒,趕緊說。」
唐言軒愁著一臉倔強,回身朝妖王作揖:「多謝殿下,若在下有哪裡失了禮數,望不吝告知。」
隅卯失笑一聲,攤手離去,只留下一句:「小公子隨意。」
唐言軒再次面向同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流出長長一道吐息,道:「白雲賀當時沒告訴你,是怕影響你,我也一樣。湘鈴姐姐……在三年前問道結束的蓬萊盛會時,藍浩清接到消息,說湘鈴姐姐的墳空了,屍身不見了。藍浩清先行離開,之後白雲賀察覺藍浩清有事隱瞞,就帶著我一起去了藍家,那時我們才知……其實湘鈴姐姐的神魂並未歸天,屍身也未腐爛,可不管問藍浩清什麼,他都不理睬,所以究竟是湘鈴姐姐本身如此,或是藍浩清有意為之,我們也不好說。」
「什麼?這怎麼可能……」聶成華怔怔,腦中開始回想起三年前,好友來訪時,便是慘死那日。他猛抽一口氣,渾身發顫,喃喃道:「死後才被放大的執念、死後才被放大的執念……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
唐言軒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喚了一聲:「聶成華?」
聶成華劈然抬眸,匆匆道:「唐言軒,我明白了!一定是雲賀死後能感應到湘鈴姐才會如此!但是……這都快整整三年了,還沒找到嗎?藍烝呢?藍烝在幹什麼?為什麼不趕緊去把湘鈴姐找回來?」
「找了啊!」唐言軒吼了一聲,好在效果不錯,把同窗給震住了,他嘆了嘆氣,淡淡道:「找了,大家都在找,沒找到。藍浩清越來越陰沉了。」
聶成華有些心有餘悸,反而平靜不少,道:「雲門呢?為何不請雲門幫忙?」
唐言軒搖搖頭:「這件事往小了說,就是世家進了小偷,丟了東西,雲門憑什麼幫人找失物?當初蓬萊盛會上,雲門門生就說,雖說知道有外人擅自闖入藍家,但並未追蹤,所以即便請雲門幫忙,那也得從頭找起,能不能找到沒人說得清。」
聶成華道:「倘若真如我所言,雲賀是因為能感應到湘鈴姐的神魂才會如此,就說明湘鈴姐還在這世上。可我方才說得急了,也不見得如此,蓬萊盛會後雲賀來化神谷的那一次,他就留在這兒了,也可能是因為,湘鈴姐的事乃是他死前的最強烈的執念,但我又覺得不對,因為如此的話,雲賀才更應該醒過來,親自去找才對。」
唐言軒尋思片刻,點點頭道:「嗯,我也覺得你想得沒錯。聶成華,白雲賀會不會知道湘鈴姐在哪?你努努力和他溝通,應當不成問題吧?」
聶成華頓時面有難色:「雲賀與劍尊他們不同,我也不知如何。與其從雲賀下手,我不如直接找湘鈴姐,我得去藍家一趟才行,我要探探湘鈴姐的墓,只要有留下陰氣,即便湘鈴姐被藏起來了,我也能找到。」
「哈?」唐言軒驚詫不已,「你瘋了嗎?你忘了對你的禁令了嗎?你如果擅自出去,所有人都能殺你!」
「我當然沒忘。」聶成華答得異常平靜,神色卻是悲憤與不甘交加,「唐言軒,我不是為了我自己,不,這樣說太冠冕堂皇了。總之,若真有人要殺我,大不了,我就殺了他們。」
唐言軒駭然。
沉默片刻,聶成華忽然垂下眼簾,語氣中多了一絲無辜:「唐言軒,你殺過人嗎?」
話鋒轉了又沒完全轉,唐言軒愣愣搖頭:「兄長不讓。」
聶成華失笑一聲,抬起雙掌,俛面視之,道:「其實我也沒親手殺過人。可被我害死的,多不勝數。」
「是嗎?」唐言軒仍有些愣怔,「但在桃花谷也好,或是討伐風家,如果沒有你,會死更多更多人吧?」
聶成華垮下臉,緩緩垂下雙手,並未直面同窗,冷沉道:「我又不是為了保護那更多更多的人才走上這條路的,如果是為了我珍視的人,要我殺多少無關緊要的人都行。唐言軒,你哥也是一樣吧。」
唐言軒霎時悚然,默默不語,不知說什麼好。他當然知道自家兄長也是那樣,而自己便是最大的主因。
聶成華微微嘆氣,又道:「即便我要偷溜出去,也不會是現在,我確實得努努力,看能不能與雲賀說上話。唐言軒,之後如何我再告知你吧,如果你下次來了沒見到我,老實報告就行了,都是我自作主張,與你無關。」
唐言軒還是不知說什麼好,豈料聶成華又道:「還有,藍烝不會那樣的,他也沒那個能力。就這樣,你回去吧,我想靜一靜。」
唐言軒像找到了出口,連忙點點頭,將金冠玉的心力交出去後便告辭了,離去前小小聲對妖王說了句「多謝殿下」。
待尊貴的客人離開,聶成華將荷包扔給妖王,逕自又進了小屋內。
可他對著好友稍微試了試,又勸了許多,好友仍舊無動於衷。聶成華沒辦法,只好先行離開,向著石窟行去。
路過了在藥屋前的楊茉與芊涵,聶成華未瞧一眼,只有一人二妖的目光跟隨於他。
懷著複雜的心情來到石窟內,聶成華當即將情況娓娓道來。一雙劍尊聽畢,紛紛若有所思,藏玉道:「雖然罕見,但並非不可能。不過,正如你所料,若白家後人得知姐妹身在何處,必不會不願醒來,正因他有所感應,卻終不得所在,方造就此執念之強烈。」
聶成華如洩了氣似的,嘆道:「這便是血緣啊……倘若雲賀也不知湘鈴姐在哪兒,那我似乎不一定非要他親自與我說,但會不會是被我的禁制或化神谷的鬼氣干擾了?雲賀離開化神谷,會不會就能感知到湘鈴姐所在?」
藏玉道:「有可能,但不能。沒了你的禁制保護,白家後人馬上就會被化神谷的鬼氣侵蝕,你要犧牲他,讓他變成如我們一般的存在,去換取那沒有把握的可能嗎?或是你能做出禁制保護他離開化神谷嗎?」
聶成華驚了一驚,隨後又是嘆道:「我辦不到,禁制與施術截然不同,不管是移動那個禁制,或是布下比化神谷還大的禁制,我即便真的能做到,也不知是多少年後了。璃光、藏玉,假若不指望雲賀,且不說我的禁令了,我要找一個神魂尚存的死人,要如何做?」
在榻上的璃光冷哼道:「怎麼不是問能辦到嗎?」
聶成華當即義憤填膺:「我知能辦到!是不是只有用相同的陰氣去尋找這一法子?」
藏玉頷首:「這是可行的。但這通常是以屍骨,或是死亡時身上的服飾、隨身物,方有可能沾染鬼氣,當然屍骨最佳,因為鬼祟會自然追求完整。」
聶成華愕然:「啊?下葬兩年的墳墓不行嗎?」
藏玉道:「墳是死的,再者,鬼祟也是追求自由的,不會想主動回到棺材內,或許一開始有鬼氣殘留,可不是都快三年了嗎,又葬於墓園,勢必被其他鬼氣沖散了。」
聶成華垮下了臉。璃光悠悠開口:「小花兒,我們不清楚妖師會不會有其他辦法,以前的妖師雖然張狂,但行事向來神祕,即便收錢替人辦事,也鮮少讓人觀摩,即便觀摩了也看不出什麼。」
聶成華委屈地點點頭,道:「我明白的,你們已經指導我許多了,剩下的是我自己的功課。不論如何,我一定得把湘鈴姐找回來,禁令對我擅自離開化神谷的懲罰,就只是誰都能殺我,不是我一離開就會遭天打雷劈,所以只要我不被人發現就行。有隅卯在,我不會有事的,就算真的被發現了,逼不得已要動手,最後天下要來討伐我,只要等我找回了湘鈴姐,救回了雲賀,我死有餘辜!呃,不對,那成語怎麼說來著。」
藏玉笑道:「死得其所。」
聶成華連忙點頭道:「對對對,死得其所,有價值,有意義,心甘情願!」
之後聶成華回到屋裡,將自己裹在被褥中,他從聽到白湘鈴屍身遭竊時就憋住的淚水,總算有了發洩的閒情。
他許久沒有哭到睡著了。
聶成華轉醒後,於迷糊之中,感覺自己好似夢到了好友,他便去了隔壁小屋。
他稍施鬼術,喚起好友的魂魄,驚見好友的陰氣竟形成了類似人的形狀,他連忙道:「雲賀,湘鈴姐的事我知道了,我會找回湘鈴姐,你別擔心,你有什麼想說的我都會聽!」
不過,陰氣並未有任何回應。
聶成華等了好一會兒,終究收了心、收了力量,那本就縹緲的人形陰氣亦隨之消散。
他大嘆一口氣,正準備離開,餘光卻瞥見了好友臉上似有閃光,他定睛一看,便是一聲驚呼。
他發現好友的眼角竟有些濕潤。離開時,聶成華步伐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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