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狩一役過後的第一個過年,同瑞十七年,正月初二,藍浩清喜當爹了。藍氏雙仙在年末時便提前回來了。
是個男娃,哭聲宏亮,額心雖有紅色胎記,卻形似蓮花,反而別緻討喜。
斷了臍帶、拭去血水,接生的醫者離開產房,對藍家宗主說聲恭喜,藍浩清急匆匆進屋,見愛妻白湘鈴滿頭大汗、面色慘白,卻笑得無比溫柔幸福,他懸在心頭的一顆大石總算放下。
藍庭站在一旁,懷裡小心抱著小娃娃,她忍不住調侃道:「浩清,我的好弟弟,你要不要看看自己兒子多可愛?」
藍浩清猛一醒神,笑得有些憨傻,像是這才發現自家阿姐就抱著孩子站在一邊,他格外小心接過孩子,然後坐至床緣,將孩子湊到愛妻面前,笑道:「湘鈴妳瞧這孩子多別緻,居然有天然的花鈿!」
白湘鈴微微喘氣,見到乾乾淨淨的孩子睜著圓圓的眼對周圍滿是好奇,笑容更是溫軟,道:「是啊,好別緻的孩子,聽醫者說他很健康,方才聽他哭聲也很宏亮,如此我便放心了。」
藍浩清滿臉寵溺,道:「湘鈴,咱們之前說好的,這孩子姓白,那妳說他叫什麼名字好?」
白湘鈴其實方才就想好了,她抬起略顯虛力的手,輕撫著孩子的額頭,道:「蓮。」
藍浩清瞭然,直呼:「好!」
結果他喊得大聲了,把孩子嚇了一跳,哇哇大哭起來。藍浩清一下就慌了,這倒是把白湘鈴和藍庭逗笑了。
藍庭本想接過孩子,白湘鈴卻主動接了過去,孩子也真的很快平復下來,藍庭便趁機提醒道:「果然還是親娘可靠。」
藍浩清也附和道:「是啊,親爹嚇哭他,親娘安撫他,多好。」
白湘鈴但笑不語,她的身體自己最為清楚,其實眼下的她視線模糊,渾身發麻,可她捨不得孩子,她怕現在不多看幾眼,之後沒機會看了。
但沒堅持一刻鐘,白湘鈴還是撐不住了,她連忙讓藍庭抱過孩子,之後便倒在夫君懷中。
藍浩清一下就急了,慌忙喊醫者進來,其實醫者們都在外頭候著了,藍庭將孩子抱出房間,五名醫者便魚貫而入。
孩子被送到早就準備好的小房間中,藍浩清怕打擾醫治,便也隨著藍庭來了。
將孩子小心置於小床後,藍庭輕聲問:「浩清,這孩子的名字,便起作白蓮嗎?應當是蓮花的蓮吧?」
藍浩清目光緊鎖在孩子身上,沉思片刻,道:「我想將湘鈴的一個字兒放進去。」
藍庭道:「那便是,白湘蓮?」
藍浩清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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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在孩子出生的第二日,白湘鈴陷入昏迷。雙仙讓么弟寫下孩子的名字,藍浩清先書下「白湘」二字,第三字時他猶豫片刻,最後落筆成「憐」字。
在一旁看著的藍庭有些意外,道:「浩清,我以為會是蓮花的蓮!」
藍浩清將墨字遞給自家倆兄長,道:「大哥、二哥、阿姐,起憐一字,是我對他的同情,亦是我與湘鈴對他的疼惜。」
憐,除了同情憐憫之意,亦有疼愛憐惜之意,中間又冠了生母白湘鈴的名,憐字倒比蓮字更有說服力。
藍庭第一個拍手叫好:「白湘憐,好名字!」
藍逸塵和藍逸情也齊齊點頭,之後並未多留,在看過弟妹和侄子後,只說要回去準備滿月禮了,然後匆匆離去。
藍庭對著自家倆兄長的背影忍俊不禁:「兄長們真是的,滿月禮可以提早準備的吧?」
藍浩清也笑了。
*
白湘憐降生的第四天,也是白湘鈴昏迷的第四日,醫者坦言,夫人已經一腳踏入鬼門關了,返家的藍逸塵和藍逸情看過後,並未言語,便是默認。
雖然早知如此,卻不願如此。
藍浩清一言不發,靜靜守著愛妻,他不敢將那瘦弱枯槁的手握得太緊,好似風中殘燭、雪中敗花,稍稍用點力便會掐碎。
日月山莊陷入一片死寂,似乎唯一的生機,只是一個剛出世的孩子。
不知是否感知到親娘的危機,白湘憐日夜哭泣,藍浩清與藍庭不敢大意,可醫者檢查了一遍又一遍,都說其康健,無病無痛。那確實,因為只要一有人去哄,白湘憐很快便會平復,奶娘亦言孩子乖巧,只是需要陪伴。
母子二人皆須陪伴,彼此卻無法相伴。
比起孩子,藍浩清更願意守著妻子。
他也想過,若白湘鈴不妊娠不產子,是否能多陪他幾年,甚至到老死?
可他又很快發現,這念頭是多麼愚蠢,不正因為白湘鈴深知自己的情況,才會出此下策嗎?
可這份用命換來的禮物,終究是太沉了。
這個消息已經往白家送去了,白雲賀也急匆匆地趕來日月山莊。
神奇的是,白雲賀一來,白湘鈴就醒了,卻沒能說上兩句話,才告訴白湘鈴孩子最終決定的名字,她笑了笑,又失去意識。
白雲賀跪在病床邊,繃著淚,像個走失的孩子,小聲的、哽咽的,一遍遍喊著「姐」。
藍庭奪門而出,替他落了淚。
而藍浩清神情沉重,他哭不出來,反而是悲痛至極。
白雲賀每喊一聲,藍浩清腦中便是一道回憶閃過,從初次與白湘鈴見面的暢快,到定下婚約的羞赧,之後一年能見上兩三面,到參加問道前,白湘鈴還說過,家裡人不讓她去,藍浩清當時是這麼安慰她的:妳不是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嗎?我的新娘。
然後問道結束,他終於和心心念念的白湘鈴成親了,然後白家出事,白湘鈴病了,他一夜間從全天下最幸福的男子,變成了全天下最難受的,因為他無力改變任何事。
他只能聽百家的意思拋棄聶成華,只能聽妻子的意思要個孩子,只能聽自家兄長的意思接受一切,他不想如此,卻也並非絕不能如此,所以他順從了,他向來明白大局為重,很多人誇過他深明大義,卻不知他是否真心甘願。
如今回首,都太晚了。會離開的人離開了,不該離開的人也即將離開了。
思及此,藍浩清淺淺嘆了一口無聲的氣,他上前拉起白雲賀,然後將其抱住,力勁有多沉穩,他的心便亦然,他語氣平淡,卻又語重心長:「雲賀,下次湘鈴醒來,你只能笑。」
白雲賀愕然,又堪堪恍然。
之後他倆悄聲退出,去小屋子看了孩子。白雲賀見了外甥,心情異常複雜,揚起的唇角承著滿滿無奈,他不敢抱孩子,即便孩子躺在奶娘懷中,卻睜著圓亮的眼朝他揮舞小手。
藍浩清終究是看不下去,抓著白雲賀的指頭湊了過去,白雲賀嚇得想要抽手,卻被外甥緊緊握住了,他登時一愣,外甥也是一愣,然後傻傻地笑了起來,白雲賀見之,也跟著傻笑起來,輕輕搖晃著手指,一遍遍喊道:「白湘憐,阿憐、阿憐。」
藍浩清忍不住驕傲,道:「我兒子,可愛吧?」
白雲賀不甘示弱,道:「是我外甥,自然可愛!」
逗了孩子一會,奶娘說時間差不多要餵乳了,兩個大男人只好依依不捨告辭。
他倆到了客堂,入席飲茶。白雲賀面上無笑,以蓋撥弄著茶水,遲遲未飲,視線落於盞子,卻未將其看進眼裡,他失著神,道:「浩清兄,我姐還有多少時間?」
這問題對藍浩清來說實在太過殘忍,可他卻意外得沒有揪心,並非看淡,而是沉得攪不起半點漣漪,他輕啜茶湯一口,道:「不出十日吧。」
白雲賀靜默片刻,問:「浩清兄,你說那孩子,唐言軒會不會喜歡?」
「啊?」藍浩清困惑一聲,這話鋒轉得太突然了,他一時沒反應過來,然後他看見白雲賀抬了頭,衝著他笑得無奈,他淺淺抽了一口氣,神志堪堪復歸,道:「我管他喜不喜歡幹嘛?」
白雲賀笑道:「畢竟是我外甥,我當然希望他喜歡啊。」
藍浩清白眼道:「那可是我親兒子!不管是唐言軒還是誰,我看誰敢不喜歡!」
白雲賀仍是笑道:「哈哈,說得對。我不怕別人喜歡阿憐,就怕他眼光與我一般。」
藍浩清正打算飲茶,差點兒把盞子扔過去,他罵道:「白雲賀你閉嘴吧,要我說多少次?那是我親兒子,怎可能與你一般眼光!」
白雲賀聳聳肩,滿是不以為然,他話鋒又一轉,道:「浩清兄,這幾日就打擾了,若我阿姐爭氣,使得我在日月山莊待上幾十年,你可別打我。」
藍浩清愣了愣,笑道:「我非但不打你,還會供你尊你,小舅子。」
白雲賀展笑。他倆都心知肚明,這些都只是玩笑話,可有些時候,就是希望玩笑成真。人言可畏亦可貴,有些話只能往好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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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到了正月十四,天還未亮,醫者便匆匆喊醒藍浩清與白雲賀,等他倆趕到白湘鈴的房前,藍逸塵和藍逸情早就等在外頭了。
藍逸塵直言不諱:「迴光返照,把握機會。」
藍浩清劈然清醒,衝進屋內,白雲賀慌張,只匆匆向雙仙作揖,便也往屋裡跑去。
一踏入房間,他倆果真見白湘鈴能坐起身,能睜著炯炯雙目,能衝他倆笑,精神抖擻。
「好慢啊。」白湘鈴笑著責怪。
藍浩清好久沒見她這般精神了,迴光返照又如何?倘若不是呢?
他立即露出笑容,熟練地跪在床邊,牢牢握著愛妻的手,道:「我在夢裡與妳用膳呢,妳怎麼賠我?」
白雲賀也難掩欣喜,笑著行將過去,道:「阿姐!妳別理浩清兄,等會兒我去揀兩顆石子作包子賠他了!」
藍浩清抬面看他,馬上換了一副臉孔,凶神惡煞地說道:「行啊,看誰揀的石子大,誰當包子吃了!」
白雲賀也齜牙咧嘴瞅了回去,道:「沒想到你喜歡吃大石子,行吧我一定滿足你!」
見藍浩清又要回嘴,白湘鈴噗嗤一聲,連忙制止:「好了好了,你倆都吃,別爭了!」
藍浩清面了過去,又變得一副柔情似水,他捧起愛妻的手,好似捧著世間至寶,道:「湘鈴,我的好夫人,你說說白雲賀吧!」
白雲賀冷笑一聲,也對著白湘鈴撒嬌道:「我的好姐姐,你說說藍浩清吧!」
白湘鈴又噗嗤一聲,抖著肩膀哈哈大笑,藍浩清與白雲賀見之,皆是神色溫柔。
待銀鈴聲止,白湘鈴抽出手,反過來覆住藍浩清,她輕輕摩娑,那滿是粗糙與厚繭,她的眉眼間頓時滿是疼惜,道:「阿烝、小榆,我有話要和你們說。」
白雲賀心中一緊,卻仍忍不住道:「阿姐,你別喊我小榆。」
白湘鈴抬起面門,溫柔笑道:「是是是,我們家小魚兒已經長成大魚兒了。」
白雲賀無奈地搖搖頭,揚起的唇角卻怎麼也放不下去。
藍浩清卻沒法兒那般輕鬆,他目光如炬,緊鎖著愛妻,生怕錯過一點動靜,道:「湘鈴,妳說多少話,我都洗耳恭聽。」
「我要說的不多。」白湘鈴只說了這句,盯著自家夫君好一會兒,才繼續道:「阿烝,今生能有你相伴,與你作夫妻,不知是我幾輩子的福分,還有雲賀這麼好的弟弟,跟藍庭那麼好的姐妹。可惜啊,沒辦法再賴著你們了。」
藍浩清繃緊身子,不敢動彈。白雲賀抿著唇,雙拳緊握。
他們都發現,白湘鈴的視線對著自家夫君,卻已漸漸失了清澈。
白湘鈴眉眼溫柔,繼續道:「阿烝,我真的真的好喜歡你,也謝謝你一直惦記著我,很抱歉沒辦法繼續陪著你了。答應我,你一定要讓咱們的兒子,過得快快樂樂的。」
藍浩清渾身僵硬,仍點頭如搗蒜,他費了極大的力氣,才說出那句:「一定。」
白湘鈴笑了笑,道:「可是我心疼那孩子,希望你能替他尋個阿娘,總不能一直耽誤藍庭吧?不過,我不想勉強你,我也不怕羞,我其實就希望你心裡只有我一人,可這是我對你的情,不是對那孩子的。離開的與留下的人,你知道何者更重要吧。」
藍浩清憋得喉間發疼,可他真的開不了口了,他怕吐出來的,只有傷懷。但他還是想回答,所以他搖了搖頭。
離開的與留下的人,何者更重要,他不知道,他不想知道,分明都很重要。
白湘鈴又笑了笑,她看不清夫君的面容了,她抬起頭,距離更遠的自家弟弟,只剩一個模糊的輪廓,好在她很清楚這兩人是什麼樣子。
「讓我最後再喊喊你吧,小榆。」白湘鈴瞇了瞇眼,本能地想要去看個仔細,「謝謝你把我們的家打理得那麼好,一直以來辛苦你了,姐姐沒能幫上你什麼忙,能做的只有為你祈福。小榆,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你說要帶個人來讓我瞧瞧的,可別讓姐姐等太久了。」
白雲賀抽了抽鼻子,卻仍維持著笑容,道:「姐,那約定我記得,可咱當初說的,是帶回白家讓妳看看,可妳這麼快就嫁來藍家了,那可不算我食言。不過,不只妳壞了約定,我也壞了,所以彼此彼此。姐,我會帶他來見妳的,不是因為他確實比女子更好看,而是作為我的……意中人。」
白湘鈴雖看不真切,卻能想像自家弟弟此刻的神情,她失笑一聲,道:「好啊,我倒要看看,是什麼樣的好孩子,眼光居然這麼好!」
白雲賀笑得憨傻。其實那人他姐早看過了,就在他姐的婚宴上,不過,彼時的那人,是作為藍浩清的同窗出席,而非作為他白雲賀的意中人。
白湘鈴撒謊了,但白雲賀沒有。
忽然,白湘鈴眼睫一垂,身子一軟,吁出一大口氣,藍浩清連忙起身將其攬住,他強忍著激動,盡可能輕聲細語:「湘鈴、湘鈴,妳再多說幾句喜歡我吧,我也喜歡妳,打從第一次見面就喜歡了。」
白湘鈴輕輕眨著眼睛,光亮不再,孑遺混濁黯淡,她想伸手摸摸藍浩清的臉,卻感覺不到自己的手了,只能感覺到外來的溫熱,她也不知自己有沒有如願展笑,她面前的場景忽然變作七歲那年,與一般年紀的藍浩清見面時的樣子。
那時她還比藍浩清高半顆頭,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藍浩清長得超過她了,她也知道,自己會停留在這裡,而藍浩清會繼續前進。
「阿烝……小榆……你們在嗎?」
白湘鈴眼前一片灰白,她開始連自家夫君的體溫都感受不到了,她終於開始慌張,卻沒有力氣表現出來。
她在直竄腦門的嗡嗡異響中,隱隱約約聽到她這輩子最愛的兩個男人的聲音。
當眼前的灰白變成深黑,當熟悉的面孔清晰卻不可觸及,一個個舊時場景飛速閃過,她有喜有悲,有樂有憾,但她無悔。
白湘鈴吐出最後一口氣,說的是最後一句話:
「來生再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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