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瑞十九年,問道結束後,六月的盛事,乃瑯琊落雲臺易主。
金冠玉總算正式接手了宗主之位,比天下人所想晚了許多,有人說,是為了避開前年藍家大喪,去年又逢問道,才會拖延至今。天下人早將金冠玉視為金家宗主許久了。
其父金子笙終於沒必要再頂著宗主之名。他向來不是個勤奮之人,江山美人皆不入眼,獨獨那冷冰冰的兵器能燃起他的熱情。冰冷的鋒刃,能割開皮肉,獻出熱血。
往後有大把光陰可以好好擺弄兵器了。
金家的大典風風光光,低調奢華。
金冠玉婉拒了各家的贈禮,只收幾個特別的。除此之外,他還大方回了禮,惹得眾家又慌又喜的。金子笙也不管兒子,有些禮物甚至是衝著前任宗主給的。
金冠玉上任前就甚是忙碌,上任後依舊。遊歷、道派、問道、家務、生意,皆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的,他一個都沒落下。
但其實還有一件事,天下人都不知的,可那已經進行許久了,從他自己的問道結束後便已開始──尋找堂兄弟姐妹。
他的伯父金子符,仗著有錢有權,向來是風花雪月,走遍大江南北,只為美人,處處留情,給家族添了不少子嗣,卻一個也沒帶回家過。
金子符在得知情人生子後,便會打造一塊金牌,每塊都不同,再留下黃金十兩,就此老死不相往來。那便是作為其情人的價值。
金冠玉雖然在尋找堂兄弟姐妹們,也確實尋得不少,若見對方生活安好,便不多加打擾,若生活有困難,便請回金家,幾年下來,倒也帶回了至少十人。
他甚至發現,當年問道的某位同窗,也是他的堂兄弟,那便是徐央了。他是後來從陸玄機口中得知,徐央身上有塊金牌,又聽見徐央的經歷,方得確信其身分。不過,因為徐央在陸家生活很好,他便沒有上門打擾,只是與陸玄機說,隨時歡迎徐央。
也因為徐央那個堂兄弟的關係,金冠玉與陸玄機的關係近了不少。
在慶賀晚宴的尾聲,金冠玉私下尋得一人,在雕龍刻鳳的廊道上,還結著大紅燈籠,夜幕不晦,反而優柔明媚,正如他眼中那人。
清風徐徐,理當寸步不離的侍衛金宵此刻卻不知所蹤;枝葉蕭蕭,大好夜色,夏景明盛,芬芳沁心。
金冠玉頭上已是那頂新製的金絲玄帽,而他作為瑯琊金氏的虎紋抹額正輕輕攥在手中。他朝另一人穩穩作揖,道:「霜晚君,親自前來祝賀,金某心中謝意,無以言表。」
霜晚君即是陸玄機,他見金冠玉除了卸下抹額、戴上玄帽、換了身更加華貴的金絲虎紋袍之外,並無不同。仍是這般恭謹謙和,卻不若他弟弟那般叫人感覺生疏冷漠。
陸玄機淺淺笑道:「不知冠玉所為何事?」
面對金冠玉,他是舒遲不迫的,曾經的金家公子、如今的金家宗主,向來溫潤和藹,分明為貴,卻不與人疏離,實在難得。
金冠玉正身,抬起右掌,那條抹額便垂在那兒,他道:「霜晚君,這虎紋抹額代表瑯琊金氏,如今金某已任宗主,此物於我已是無用。寒門並未對抹額下落有所規定,一切任己處置。雖此物無用,卻也伴我數十載,於我而言有不可言喻的意義在。金某想問一句,不知霜晚君是否願替在下保管此物?」
陸玄機怔了怔,雖說他見著金冠玉捧著抹額,就料想過此般情況,但他更加偏向金冠玉只是來與他道道心得、打打照面罷了。
因為,他確實不想聽到這似曾相識的「問一句」。
靜默片刻,陸玄機笑意未減,道:「多謝冠玉。不過此物對你意義非凡,我生怕保管不當。且此物既然代表瑯琊金氏,雖你已成宗主,但並非不可配戴,要不,便用於點綴玄帽吧?」
金冠玉定了一定,失笑道:「如此甚好!」
可他右手未收,抹額未撤,笑意盈盈,欣喜滿懷,又道:「有勞玄機大哥。」
那不知能否算上久違的稱呼讓陸玄機又是一怔,好似在明示著什麼,好似他倆都不是宗主,只是華山陸氏的大公子和瑯琊金氏的少爺。他失神片刻,待醒過神,自己已踏前兩步,左手五指正懸在金冠玉掌上。
金冠玉的笑面再次清晰,不驕不倨,看著單純,實則深沉,那噙笑的雙目實在太過惹眼,陸玄機登時有些無地自容,金冠玉的眼神除了自信風雅,便是問心無愧。
那就是金冠玉,看得永遠比他人深沉且通透的金冠玉,與數年前盈盈一水間問道時,陸玄機所見所知的金冠玉毫無差別。不,有差的,陸玄機很確定金冠玉有哪兒不一樣了,他說不出來。是金冠玉已經與他平起平坐了嗎?不,並非身分所改,並非氣質所異。他說不出來,可他知道,是好非壞。
陸玄機揀起那抹額,見金冠玉深深一笑,屈了膝、彎了腰,登時矮了幾截,那玄帽渾然現於陸玄機眼前。那並非卑躬屈膝,那是無關一切的禮節。
陸玄機不願讓對方多候,連忙將抹額繞在玄帽之上,不過一會兒,抹額兩端垂於玄帽兩側,倒有幾分錦上添花的美感。他道:「冠玉,可以了。」
他又親手替某個人繫上了什麼,不是如喪的白綾,他纏上的不是憔悴的面容,他沒有欲蓋彌彰任何落寞,反而那來自後輩的欣喜更加旺盛。
金冠玉後退半步,慎重作揖,道:「多謝玄機大哥。」
再聽一次這稱呼,陸玄機已是欣然,他想,此後多半不會再聽到了。他深明金冠玉喊他的兩聲「玄機大哥」是為何意。第一聲,是說明金冠玉早有此意;第二聲,是有始有終,是有進有退。
他知金冠玉帽上那金絲抹額不會再取下了,也知曉他不必憂盼著會有第二次。因為對金冠玉而言,那抹額是陸玄機贈與他的。而金冠玉只收自己想收的東西,一旦收了誰的禮,於他而言好似恩情,定當視若珍寶,回報萬千。
這就是金冠玉,天下人都認識的金冠玉,卻誰也沒能參透他。他就是會去做那些叫人大開眼界的事,那些沒人願意牽扯的麻煩事,原因為何?原因其實也很簡單,可越簡單的道理越難執行。天下人知他為何總那麼做,卻不知他為何能那麼做。
陸玄機也看不透,或許也沒什麼好看透的。金冠玉就是一顆完美無瑕的白珩,渾然天成,溫潤閑雅,無欲無求,卻非冷血無情,好似天下所願即為他之所望。陸玄機只有在金冠玉面前,才會有發自內心的自嘆不如,不若面對藍氏雙仙那般的渺小,又不若面對好友唐蝶語那般的委屈,他說不出來,只是驚嘆世上竟有金冠玉這樣的人,好似神仙,卻有人味。
陸玄機也慶幸金冠玉生於金家,有取之不盡的財富可以揮霍,倘若生於困苦人家,這樣的性情怕是得吃上不少苦頭,誰讓金冠玉在自己的感受之前,在乎的是別人的溫飽。
陸玄機想,這樣的孩子真好。金冠玉可成天下榜樣,卻不應為人仿效。他因家世不必顧慮溫飽,他因金宵不必顧慮安危,但天下之大,又有幾人能如他一般?
思及此,陸玄機更是自愧不如,敢情付出也得有實力,他自己卻總不接受他人好意。都是自作自受。
「霜晚君,今後還請多加指教。金某為後生,諸事還有賴前輩多加提點。」
這就是金冠玉。
說的不是客套,而是真情實意。面對這等真誠,陸玄機自是誠摯相待。
「好。」
*
宴會結束後,賓客散去,些許留宿。金冠玉回到主屋,從今日起,他便是這屋子的主,也是這落雲臺名正言順的主。
侍衛金宵這才與他道賀,他只是笑了笑。
他向來與侍衛一屋,但不在一室,他知道侍衛所有的「惡習」,反之亦然。
其實也沒什麼,人總會有需求,那屬於不可抗力,他可不希望自己的侍衛憋壞了身子。
他自己倒是有些排斥,畢竟有那樣的伯父在,他不曾想過自己能與誰親密,即便是日夜相處的侍衛,他也不希望有過多接觸,他並非排斥人。
金冠玉來到主臥,在大面的銅鏡前卸下繫著抹額的玄帽,在燭光映照下,打量鏡中的自己。
他不知作為一個宗主該是什麼形象,反正不會是他父親那樣的,他看著看著,目光便落到玄帽上,準確來說是金絲長帶上。
他回想起不久前,某個人親手替他繫上,那是他崇拜的對象,僅此而已。如此就好。
他深知自己在對方眼中與心中是何種形象,他不會打破的。
他淺淺一笑,是在自嘲,因為當年問道,他與自家父親的「賭注」,是他輸了,卻又沒完全輸,那一瞬間,他應該算將抹額送出去過?
這沒什麼好較勁的,他感覺父親都已經忘了此事,只是有些可惜,當初他提出要尋找堂兄弟姐妹,只是一個起頭,他真正想找的,是其中一個人,可惜他輸了,便不可能提出要求了。
他們金家、他的堂兄弟中有一人,是唯一能留在落雲臺的嫡嗣,卻是家族的祕密,也是恥辱,更勝其父金子符。
他從未主動提起,就怕壞了父親的心情,卻沒想過西狩之前,自家父親竟因那人受了唐門「威脅」。
父親確實糟心了許多天,他便更加不能提起了。
他嘗試與唐門交好,其實也有為了尋找堂兄的意思,不過是他多慮了,唐門未有任何線索。可也因為堂兄的關係,他對唐門的小少爺有種別於他人的親近感,也不知自己的「示好」有沒有造成困擾。
神奇的是,唐門的小少爺倒也不排斥他,甚至大方相贈其愛寵「烈火流金」的蛇鱗,應當不是因為那蛇的名字是「小金」吧。
金家與唐門沒什麼生意往來,倒是唐門定期會向金家「獻禮」了,所以金冠玉每每南下時,必會親自或遣人送點心至唐門致謝,如此下來,兩家倒也有了奇怪的連結。
不過,他不曾與唐言軒通信,對於唐門的情況,以及同窗的情況,反而多是從白雲賀口中聽來的。
他倒也樂意聽,因為有趣,因為那是他或許終其一生,都不會體驗的──
情。
只是他也沒想過,自己成為金家宗主的五個月後,竟收到了同樣身為宗主的友人──白雲賀的死訊。
相當蹊蹺。
因為情況特殊,倒不必也不能大張旗鼓,金冠玉只是有些苦惱,往後與白家的生意該如何是好。
而在他知另一個同窗白陌桑會代為管理白家,難得感到驚訝,卻也只是默默決定,自己得多幫忙才行。他知對方心性如何,實在不希望對方被「汙染」了。
而他又知是唐言軒要接替白雲賀去訪化神谷,反而不感到驚訝,他只是請對方去化神谷前,先去一趟滄雲城的雅雁莊,若是需要休息、吃喝,也能報上他的名字,店家會自己去雅雁莊討款。
他是沒想過自己居然被嫌棄了。唐言軒對他說:「我家雖然沒有你家有錢,但也沒有窮到需要你家提供花用,你我之間算不上多特別的關係,我不想欠你人情!」
興許這天下,會如此與他說話的,也只有這個唐家的小少爺了,是挺有趣的,他倒也能明白友人為何傾心。
他心中沒有情,反而看得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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