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瑞十六年五月,崑崙山化神谷崖上。
藍逸塵、藍逸情兄弟二人,方才與白雲賀一同將聶成華送入化神谷了,就是崖下那堆滿爛屍、滿布陰氣的鬼地方。
他三人來到崖上,看著被扔在正中央的顓烈像。白雲賀率先打破沉默,道:「雙仙前輩應當是要設下禁制吧?我能幫什麼忙嗎?」
藍家二人瞅向他,藍逸情道:「唉,你幫的忙夠多了,禁制就不勞你添亂。雲賀,你刷完地便回了吧。」
白雲賀嘴角一抽,多少明白了藍家人的嘴毒是血緣相傳,他滿臉尷尬,作揖道:「是,那便不打擾了,二位前輩辛苦了,我先告辭。」
藍氏雙仙齊齊頷首,白雲賀抽出長劍,無奈離去。
待銀羽灰袍不見其蹤,兄弟二人互視一眼,便各自散開,於顓烈左右。
其實他倆為顓烈布下禁制,不全然是為了保護神獸,更是保護化神谷。天知道這鬼地方會有多少不要命的跑來?又誰知道顓烈會不會受陰氣影響突然活了?
藍逸塵和藍逸情雙雙抽劍,他倆看不到彼此,但也無須看見,他們確實是心連心的。
然後他倆齊齊拋劍,逐日劍與流月劍止於三丈高,劍尖向下斜指著顓烈。
要布下的禁制範圍其實不算大,就圍著顓烈而已──這大小於他倆而言,確實大材小用了──但其強度堪比逸仙閬苑的禁制。本該由藍逸情主導,無奈受了內傷,胞兄不允。
藍逸情知道這對胞兄而言負擔多大,反正只要將他的感受疊加個三、四倍就差不多了,而越龐大、越強大、存在時間越長的禁制,得翻上更多。可他也只能指望胞兄了。
似薄光的靈力很快從他倆豎立的三指指尖堪堪流出,落到了地面,就在履前,一個向左,一個向右,直至會合。之後薄光向上攀升,一直到劍尖的高度,這是給顓烈站起時騰的空間。
靈力光是在地上成圓便花了一刻鐘功夫,並非藍逸塵技窮,而是那圓圈作為地基,至關重要。而攀升的高牆花了一炷香時間,地基打穩了,那城牆自然不能萎。
這可是個長期的禁制,必須精雕細琢,方能歷久不衰。不若布設暫時的禁制,只要有包覆起來即可,反正人就在旁邊,隨時能見機行事,所以藍逸情總是會偷工減料。
又過一盞茶功夫,禁制的外牆總算密合,接著便是向內充盈,包裹顓烈。顓烈周身陰氣未消,即便不以人為干預,也恐受化神谷牽引。若真成了那般情況,又被百家所知,定然會怪罪化神谷之人。那可不行。
待禁制完成、雙劍各歸其主,又是半個時辰過去。藍逸塵呼出好大一口氣,好似他方才就憋著那口氣。
藍逸情緩步而來,笑道:「辛苦了,我難得這般輕鬆。」
藍逸塵又是深吸大吐了幾回,才道:「傷員只管擺爛。呼,讓我歇一會兒。」
藍逸情同意了,他倆便站在崖邊望向遠方,能見的只有腳下的屍身,都是西狩一役中派不上用場的,見不到別離的故人,因為陰氣過於濃重,更甚風家地界,眼前便是灰濛濛的,再遠一些便是黑壓壓的。
稍作休息後,二人御劍離開。希望不會再有來的必要,若要再來,只望是來接人回家的。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他倆下次再來,什麼也帶不走,還留下了更多。
*
藍氏雙仙離開崑崙山後,就回了燈火闌珊處,古營寨的善後他們沒打算理會,回燈火闌珊處也不過借宿一晚與藥酒補身,陸玄機招待完他倆,便目送他倆離去。
好不容易回到逸仙閬苑,一切如他們離時那般,乾乾淨淨,纖塵不染,這全仰賴徐央之前的細心維護。
他倆壓根沒想到這個與小輩們同期問道的後生,竟成了逸仙閬苑好些時日的小廝。
徐央在兩年前小輩們問道結束後,被風家邀請至崑崙山,在無數走屍的圍攻下,為了保護搭檔徐凡凡與其友秀秀而受傷,還不慎染上鬼氣,被小輩們救下後,就被他倆帶回逸仙閬苑醫治了。
治是治好了,可徐央廢了,於修道者、於武師而言的廢了。徐央本來是與徐凡凡搭檔,幹著刺客的營生,廢了就不可能回徐家了,對著雙仙好生拜託,又有他人求情,方能留在逸仙閬苑。
而雙仙對他也甚是滿意,寡言少語,手腳利索,腦兒靈活,學習很快。可惜過去只能當刺客,可惜後來廢了,不然定能有一番作為。
又好在,陸家願意收留徐央,在西狩一役前,他們便親自將人送往燈火闌珊處,逸仙閬苑確實不需要更多人手了。
之後的藍氏雙仙便一直待在逸仙閬苑,什麼風家善後、什麼創建道派都無關緊要,但他倆的弟弟藍浩清還是常來拜訪諮詢。老實說挺煩人的。
所以在討論好道派所在與名兒後,藍逸塵直接將弟弟轟出逸仙閬苑,說等白湘鈴臨盆時自會回去。確實是用轟的,因為藍逸塵早憋一肚子名為靈力的火了。
他倆自是不可能掐準弟妹臨盆,所以年末他們就回了日月山莊,也好與弟妹過最後一個年。
那時他倆去見了白湘鈴,藍逸情一眼就看出兩件事:即將臨盆、一腳入棺。
但他也只同藍逸塵說了。
果不其然,跨了年又過一日,正月初二,白湘憐降生於世,哭聲宏亮,還挺健康。到了翌日,白湘鈴陷入昏迷,之後十日都是昏迷時間長於清醒,每次醒時都如片刻,藍浩清只能寸步不離,生怕錯過了。
所以荒廢了家務。好在白雲賀也來了,可憐了白雲賀堂堂一個白家宗主,卻在幹著藍家代宗主之職。
那十幾日間,藍逸塵和藍逸情其實沒做什麼事,真的只是來過節的,順便當吉祥物坐鎮藍家,免得有人對白宗主造次。藍浩清自是求過他倆救救白湘鈴的,可他倆也很乾脆,說就算大羅金仙來了也救不了,除非妖師來了,做成活死人。藍浩清果然不再求他們了。
到了正月十四,白湘鈴便撒手人寰。在那之前,他倆在白湘鈴屋內,恰逢弟妹甦醒,雖是極為虛弱,卻仍用著格外堅毅的語氣對他們道:「道陵君、孝玄君,我知自己到頭了。能不能請你們,幫我一幫?我還有話想對阿烝說,還想對他笑一笑。」
所以,雙仙就對白湘鈴施了法,此法名為迴光返照。
待弟妹走後,他們問過自家弟弟,是否還要再娶,被果斷拒絕了。
之後侄子白湘憐就大病了,他倆試過各種藥,也請來了陸玄機,但無論如何努力,皆是初有成效,也僅初有成效,一個藥方都撐不過一日,好似趕死。
弟弟藍浩清也消沉墮落,只能繼續可憐了白雲賀和大妹藍庭。但好在正月廿二那日,唐門少爺唐言軒來了,竟將藍浩清罵醒了。
又好事連發,雲中君答應救治白湘憐,他倆便與陸玄機一道去了雲門,回來時唐言軒已經歸家去了,那可是大恩人。
所以在處理完白湘鈴的後事,他倆便去南良萬丈深淵拜訪了。
南良人哪見過這個陣勢?都說是神仙下凡了,唐家人更是嚇得如天敵進犯,進去通報都似逃難。
雖說唐言軒早就收到信,知道藍氏雙仙總有一天會來,不管他有沒有拒絕,可他實際和自家兄長唐蝶語到門口迎接時,仍是思緒複雜,七上八下。
就在把藍氏雙仙請進萬丈深淵,滿山谷如臨天敵,不只蠱蟲們安分得像死了,門生也各各大氣不敢多出。當初藍逸塵獨自前來,便已是草木皆兵,如今雙仙皆至,屬實是災難了。
雙仙自然有所察覺,藍逸情也聽胞兄之前說過,所以在入了座後,首句便是:「多有驚擾,實在抱歉。」
確實是驚得不輕。
他倆基於禮貌,還是問了唐言軒有沒有想要的東西,只要不是個大活人,他倆都有辦法弄來。
唐言軒有種被調侃的感覺,但也不是錯覺。基於禮貌與事實,他很乾脆說沒有。
而藍氏雙仙同樣乾脆,取出一只不到巴掌大的小匣子。唐言軒接過後仍是俐落打開,可就愣住了。
匣子裡頭是一顆放在白色綢緞上的卵,底為白,被淡淡的灰色與紫色線條螺旋包覆,像在交鋒的雲彩。
藍逸情解釋道:「知曉唐三公子愛蛇,便取了枚蛇卵,乃封存狀態,未有活性,依尊門祕法,活化之,定是易如反掌。就是不知唐三公子,可認得品類?」
唐言軒怔怔視之,很快醒了神,乾脆搖頭說不知,便將求助的眼神看向了自家兄長,問:「兄長認得嗎?」
「雙色螺紋,登峰造極。」唐蝶語說完這八字,低下的面門才直直對向自家弟弟,「阿言,這蛇其實與你的小金烈火流金是同品,只是生長環境不同,所以有了不同的顏色,也沒有毒,不過也與烈火流金一般,數量極為稀少。至於這蛇的名字……」
藍逸情知道他說不出,便主動接話道:「紫氣東來。是我兄弟二人,代藍家給尊門的祝福。」
唐言軒大驚大喜,將匣子輕輕放下,以雙袖遮住下半面,一雙杏眼裡似有繁星看著來客,道:「雙仙前輩,我家小金十年才見一條,可遇不可求,這、這麼珍貴的蛇卵……」
藍氏雙仙還以為他要禮貌推辭,怎奈唐言軒撤下雙袖,滿臉壓抑不住的欣喜,接著道:「這麼珍貴的蛇卵,雙仙前輩送給我了還請不要反悔!」
「嗯?」雙仙二人齊齊一愣,又看到唐言軒露齒一笑,陽光燦爛,他倆堪堪回神,大笑起來,直喊絕不會反悔。
之後唐言軒請雙仙等候,逕自匆匆跑離。藍逸塵趁機誇道:「唐宗主,這萬丈深淵,可真是陽光明媚。」
唐蝶語望著大敞的屋門,面上帶笑,道:「是,這萬丈深淵的暖陽,若沒點本事,是沒資格見的。」
藍逸情眉頭一挑,決定趁火打劫,道:「那不知唐宗主對那個,不曾來過萬丈深淵的某人,想法如何?」
「阿言的笑容,多了許多。」唐蝶語未有猶豫,卻是模稜兩可。
雖是這般回答,雙仙倒也聽得明白。如此便好。
不過一會兒,唐言軒似匆匆離開那般匆匆回來了,手裡抓著一個小布囊,將之遞給藍逸情,道:「孝玄君,這裡頭裝著小金的三枚鱗片,已經淨過了,沒有毒的。這些鱗片先給前輩們參考,待我有機會將小紫孵化了,然後養得健健康康,我再挑最漂亮的鱗片給你們!」
藍逸情笑著接過,將囊中物倒在掌上,欣然道:「哦,烈火流金的鱗片綺麗如此,我甚是期待再收到唐公子的禮物了。不過唐公子,你的起名功力,倒也有趣。」
唐蝶語噗嗤了一聲,藍逸塵直接大笑起來,唐言軒小臉煞紅,慌聲道:「這這、那那個,對了,這是公平起見!小金的名兒是我小時候起的,既然小紫與小金是同源,自然不能差別待遇的!對,就是這樣!」
藍逸情淺笑兩聲,將鱗片收回囊中,隨後起身,道:「好了,不只祝福帶到,還收了回禮,此行不虛,便不多打擾,先行告辭了。」
藍逸塵也起了身,先對唐蝶語道:「唐宗主,再次感謝你對中原做的種種。」
他又轉向對唐言軒道:「唐公子,也再次感謝你的幫忙。」
沒有任何多餘與花俏的道謝,反而更叫唐言軒受寵若驚,但唐家二人皆是鎮定,也沒有任何多餘與花俏,好生恭送了藍氏雙仙。
*
不過,藍逸塵與藍逸情萬萬沒想到的是,下次與唐言軒再見,竟是因為白雲賀死了。
同瑞十九年,問道過後,十一月初,白雲賀死在了化神谷。唐言軒一直到唐門春祭後才從自家兄長手上,看到了藍氏雙仙去年寄給各家的信。
同瑞二十年的二月中,天下百家在神州中心的中城,應藍氏雙仙的邀約齊聚一堂,任誰都沒想到唐家也來人了,兄弟二人雖然都來了,唐蝶語卻像個陪襯。
藍氏雙仙與江陵白氏的門生一搭一唱,說白宗主白雲賀因故閉關,白帝城由白陌桑暫代,但訪察化神谷一職尚無人接手。
百家皆是面面相覷,但僵局並未過久,很快有個小小的身影跑到雙仙旁邊,衝著眾人請纓:「南良唐門唐言軒,願接其職!」
百家驚愣一瞬,隨後便是各式各樣的推拒,有好言相勸的,有危言聳聽的,有關心則亂的,一時間場面混亂,但很快又鴉雀無聲。
因為唐言軒落了淚。
藍氏雙仙也甚是驚訝,雖說本就是為了讓唐言軒爭此名額,才將聚會拖延至今,卻不承想會是我見猶憐,害得他倆都沒仔細聽唐言軒說了什麼。
只知開始說什麼自己能力不足是個閒人,還說什麼極陰體質去了陰邪之地那叫一個如魚得水,之後又說什麼自己不比白雲賀差,希望大家給他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說得那是慷慨激昂又委屈可憐,馬上就激起了百家的熱烈,此起彼落地誇唐言軒多好多厲害,又讓他一定注意安全,最後說聶成華敢不知好歹他們一定滅了化神谷。
總之,唐言軒很順利拿下去化神谷訪察的工作了。
之後唐言軒和藍氏雙仙在小房間裡,二藍面面相覷、尷尬無比,因為唐言軒還在抽鼻子,他倆最不擅長安慰這樣的。
最後還是唐言軒自己緩過來了,率先道:「道陵君、孝玄君,我是不是給你們添麻煩了?」
藍逸塵連忙搖頭,道:「沒沒,反而幫大忙了。我倆本就想過由你接手最為妥當,只是怕你難受,所以沒敢當面提。」
唐言軒眼簾低垂,眼角微紅,道:「是嗎,那就好。不過不用擔心我的,我既不會對聶成華如何,也不會讓化神谷對我如何,我才不會像白雲賀那笨蛋,我會保護好自己,不然聶成華就真的玩完了。對嗎?如果我又出事了,化神谷一定保不住了?」
藍逸情微微嘆道:「唐公子如此深明大義,吾等甚感欣慰,實在不知如何謝你。」
唐言軒歪了歪頭,道:「作為聶成華的師兄嗎?」
見藍逸情點頭,唐言軒抿了抿唇,又道:「只要那個笨蛋所重視的一切都沒事,那就好了。」
雙仙知道那個笨蛋指的是白雲賀,藍逸情忽地肅然,道:「護得住凡塵,方配為仙者。」
之後他倆又詳盡地說了當時化神谷的情況,唐言軒細細聽進耳中,疼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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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藍氏雙仙回了逸仙閬苑,夜中自省,藍逸情在月色下滿面愁鬱。
「說來諷刺,你我可保天下、護凡塵,卻不曾守好過一人。」
藍逸塵也很無奈。
「既是天下,又豈會是一人。也可能是你我多慮了,有些人本就能保護自己,甚至還能保護別人,又何須你我操心?」
話是這麼說,可「放不下」,便是他倆修仙路上最大的絆腳石。
起初修仙,不過天賦使然,天命所歸。如今修仙,只是為了力量,足以守護的力量。
逸塵、逸情,本該有瀟灑不看重之意,卻是越陷越深,在乎的越來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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