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雲門之主,真正的神仙,雲中君卻覺得自己的立場越發奇異了。
他看著那個被送來雲門醫治的稚兒,已不是最初三個月那死氣沉沉的樣子,也不是那之後三個月大病初癒的虛弱模樣。
那孩子的病早就好了,他卻捨不得放對方離開,說是私心也是,說不是也不是。
他只是有些累了,想交出這個位置了。
他想起對自己來說的不久前,他請那個姓聶的後生來雲門一見,在那之前他先接見了藍氏雙仙,那兩個總是「威脅」他的兄弟,也為人仙。
他們說後生欲將一雙劍尊留於化神谷,並進行煉化,是為了拯救,然後問他:「聶家人的事,您不會拒絕吧?」
他知道那不是詢問,只是又一次赤裸裸的「威脅」,但實際上,是在給聽者機會,一個遲了很久、已然不可考的機會。
他淺淺一笑,眉目中卻似穿越了時空,帶著不屬於此時此地的思緒:「二位倒是瞭解挺多。」。
而他們說:「好歹已是半仙之姿,天機雖不可窺,但這人間的祕史,還是知道不少的。」
人間,他的思緒的確在人間。
當思緒返回當下,他仍笑意輕淺,眸中才終於有了藍家二人的身影:「那雲某,便欣然接受了。」
雲中君知道,自己會對那聶氏後生格外照顧,確實是在其身上看見了相似的影子,但老實說,他們擁有的外物相同,卻也僅此而已,在外貌、性格、氣質、覺悟上盡皆有異,卻也正因如此,他才懼怕那截然不同的兩者,終是殊途同歸,落得一樣的結局。
那可不行。
天道總該輪轉,卻非將苦難轉移到另一者身上,有些過去他沒能做到的事,如今也做不到,可他已然懂得什麼叫「幫忙」。
只要不違天命,又有何不可?
所以,他才一次一次,遭凡人「欺負」。
在距離更近的不久前,是聶氏後生已經去了化神谷後,他盯著案上書札,是上好的雲紙寫成,雲紙如其名,輕薄柔軟,甚至書勁稍大便會穿破,通常是王家貴族的夫人小姐所用,近年來不少家世顯赫的文人公子也愛用,講求的便是那股柔美。不過,此書信雖是字字輕軟,其意卻是深重如淵。
信上寫道:聶家遺孤,初見年幼,修仙正道,遂得存世。今入邪道,妖師業成,夥同妖王,與祖相當,只弊無利。煉化劍尊,尚有可原,待其畢成,休留後患。望君明辨。
這信是誰寫的不重要,但凡用雲紙書來雲門的,那便不會是寥寥幾人之意。書信閱畢,他失笑一聲,他覺得天下人好笑,也覺得自己好笑,他堂堂雲中仙君,被威脅的次數是有增無減,還越發頻繁,還越發多人了。
而他笑天下人總是杞人憂天、鰓鰓過慮,雲門立場分明千年如一,僅僅四字「維繫天下」,而在危害產生之前,並無善惡之分,雲門沒有立場替天下未雨綢繆,世間走向皆是凡人自找,他作為仙者,天命乃是不讓天下毀滅,僅此而已。可即便說得再多再明白,希望他越俎代庖的也只增不減。他亦感無奈,有些事他並非不願做,而是做不到。
百多年下來,卻也只有一人真正明白,何為「維繫天下」,更時刻行之。
他復思,興許天下並非真求他出手,只望得他首肯,那人們便有了底氣,便不會為生殺予奪一事感到歉疚。可他會。
他從來都不是劊子手,卻勝似劊子手。他並不羨慕行事自由的凡人,亦不自卑自憐,他能有的思緒情感本就所剩無幾,他只是覺得,人類就該如此有趣。
但他還是想回那信的最後一句:望君明辨。
他也想對認同此信之人說這麼一句:那分明是個好孩子。
*
那個被送來雲門的白氏稚兒,雲中君並未告知任何人病因,但其實很簡單,他也想不明白為何別人想不明白。
那便是受生母死氣影響。其母白湘鈴本就死氣纏身,已是將死之人,但被用各種方式留下了,那也無法阻止死氣滋長。
而其母白湘鈴產子去世,母子不只是連心,那無處可去的死氣便找上了孩子,因為本為同體,所以病了。
他一點一點將仙氣打入那孩子體內,花了近半年的光陰,總算將那孩子體內的死氣全數清除。
換作從前,他作為雲中君,是不會出手相助的,他還是以前的他,卻也不是以前的他了。
又是半載的光陰,他讓那孩子在雲門休養,料想滿了周歲,也不該再攔著其生父的見面要求,他沒打擾父子相見,更沒接見那藍氏後生。
他在想,或許那陸氏後生邀請藍氏後生來問道作評,便是想「逼」他一見吧。
又過了整整一年,他遲遲未將那孩子送回家去。他是能深刻感受到藍氏後生愛子心切,也有許多人在關心著那白氏稚兒,他才發現自己不該如此,心中生愧,不該私自將那白氏稚兒作為自己的接任者。
所以他又一點一點將打入稚兒體內的仙氣抽出,那孩子體內沒了仙靈之氣,身子又不好了,他只能繼續留人休養,不知不覺,讓那孩子在雲門待了整整四載,而他也堪堪發現,那孩子確實有疾,只是極為特殊。
他在察覺到自己的不妥時,向來訪的藍氏雙仙坦白過自己的「罪行」,並且告知白氏稚兒的病症,那是「共情」,極易受環境與他人影響,與蠱蟲倒有些異曲同工之妙,尤其感受到的痛苦會比旁人更多,所以那孩子須好生修練內功心訣,亦能以法寶輔助。
藍氏雙子並未怪罪他,反而覺得高興,因為自己的侄子可是有望成為「雲中君」的資格,不過情況特殊,並不打算將事實告知後輩們,生怕家中么弟會為了「大義」而將自己糾結死。
雙子順勢問起他接任者的事,他只是說:「有在培養,有在觀察,也有在等待。」
不過,仙靈之氣也不是說打就打,說抽出就抽出的,他之所以能對白氏稚兒如此,正因其有天生靈氣,那孩子的病,也是因為天生體質過於純潔了,受到生母死後的死氣與鬼氣,以及日月山莊極大的悲怨影響,煞有正不壓邪的意思。
他還聽說,白氏稚兒回到藍家後,總被形容身上仙氣飄飄的。
不過他也沒想到,一年後又再見到那孩子,又病了,卻是被下毒的。
毒是好解,就沒有雲門解不了的毒,因為雲門禁地中有仙泉,可那是禁地,本不該讓外人入的,甚至門生都不得入,因為天道自有命數。
只是,他對那孩子實在有愧,所以仍那麼做了。
慢慢積累的毒,得慢慢解,這次他不再帶有私心,兩個月解毒,一個月休養,便通知藍家將人接回,他也終於接見了那藍氏後生,好真誠的道謝,好動人的親情,藍氏後生並無天下所傳的那般陰沉無情。
不,對天下是無情,但家不同。
他明白人世間的情,但自己不會擁有。
作為雲中君,他是沒有七情六欲的,當初承的那十三道天雷,便是打去那七情六欲,那時他不覺得痛苦,因為他天生無情無欲。
即便總受得某個人撩撥,他也沒動過一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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