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比武臺上孑遺雲門主持,唐言軒取回了自己的東西,提著劍行向席地而坐的觀眾區,位子都給留好了,就在兩白之間。
唐言軒蹲踞下來,將臉埋進了膝蓋中。白雲賀拍拍他的背,道:「金兄武藝高超,你不也料想到這個結果了嗎?」
唐言軒抬起滿是哀怨的臉,道:「我不是覺得可惜,只是嚇到了,好不容易放鬆下來。」
白雲賀有些錯愕。此時金冠玉與金宵也走了回來,金冠玉在唐言軒跟前蹲下,仍是平常的那副淺笑,道:「唐公子,抱歉,看你似乎想快點離開,金某便速戰速決了。」
唐言軒愣愣道:「原來你知道,謝謝了。」
金冠玉笑了笑,回到給他留好的位子坐下。
少年們皆是訝然。白雲賀道:「唐小三,我瞧你架式十足,不慌不忙的,敢情是隻紙老虎?」
這就是大家驚訝的部分,他們以為唐言軒自知會輸,應當會悠然許多。
唐言軒嘆了口氣,下顎抵在胳膊間,道:「我嚇死了好吧?那一劍被冠玉公子躲掉我就慌了,雖然知道如何應對,但身體跟不上腦子。」
白陌桑驚喜道:「嘩!唐公子你好厲害,在那種情況下居然知道如何應對!我好佩服!」
聶成華笑道:「這就叫作四肢簡單,腦兒發達!光想得到又怎樣,反正做不到。」
藍浩清緩緩點頭,注視著比武臺子,道:「就是,真正的武藝,多半靠的都是本能反應,誰還給你時間想?」
唐言軒難得沒有動怒,而是又將臉埋進膝蓋中,道:「是是是,我就是技不如人。幸好冠玉公子速戰速決,沒讓我在上面多丟臉。」
白雲賀心裡有些想法,最後心一橫把手放在唐言軒頭頂,輕輕拍了拍,道:「行啦,辛苦你了,好好休息,吃顆糖。不過你的運氣實在讓人堪憂。」
唐言軒沒有反應,他埋在膝蓋間的臉蛋,也不知是不是比試的關係有些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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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臺上五組皆比試完畢,距離午膳尚有一段時間,金冠玉甫一起身,便被一群學子給圍住,說的全是對他的讚揚,而他的回應,全是自己的謙虛。
唐言軒說想回房休息一會兒,便跟著自家人離開了。看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白雲賀不知要不要跟過去。
其他人退到樹下,遠遠望著被包圍的金冠玉,聶成華本來想去救人的,卻發現自己壓根擠不進去。
評審臺上,唐蝶語將佩劍交給金子笙,自己則下了臺找到弟弟們。
眾少年紛紛抱拳行禮。唐蝶語道:「諸位公子,阿言可是回房了?」
白陌桑點點頭道:「是啊……啊!蝶語哥哥,我們不會取笑唐公子的!」
藍浩清一把將他兜住,低聲道:「就你多話。」
白雲賀湊上前,道:「清竹公,唐言軒緊張的時候是不是有個習慣,會把手裡的東西握得特別緊?」
其他人紛紛震驚。唐蝶語微微一愣,道:「白公子,這是阿言告訴你的?」
白雲賀搖搖頭道:「不是的。當初替他試弓時,就感覺他抓得有些緊,但沒有多想。後來就發現,他有時連拿筷子都會特別用力,方才他在臺上,我仔細瞧他的手,握劍的力度也是太過了,他又說自己緊張。不過他的手沒什麼肌肉,青筋也不明顯,又不會發抖,其實看不大明顯。清竹公,他知道自己那樣嗎?」
唐蝶語愣愣片刻,失笑道:「白公子,你真是觀察入微。阿言確實有這個問題,但那並非影響弓術的主要原因。另外,我其實同阿言說過此事,他雖然知道,但平時不會注意到。」
聶成華驚呼:「可以啊白雲賀,竟然偷偷觀察唐小三!容我喊你一聲唐三觀察家!」
白雲賀尷尬地看過去,道:「我是正大光明的,什麼奇怪的稱呼還是先不要吧?」
「雲賀哥哥好厲害啊,我都不知道這件事。」白陌桑又是驚喜又是困惑,「但是,緊張的時候用力是很正常的吧?」
聶成華將他肩上屬於藍浩清的手撥開,道:「陌小桑,緊張的時候用力的確是正常的,但你緊張的時候,你會察覺自己在用力吧?可唐小三是明白這個道理,卻不會發覺自己使勁了。」
白陌桑愣愣點頭:「哦,我好像明白了。但是,唐公子又為何不會察覺?」
聶成華給他一個深深的笑容,他瞬間就明白了兩個意思:第一是「你話太多了」,第二是「我哪知道」,所以他選擇乾笑著撇開視線。
藍浩清道:「倘若他有發覺,那多加訓練後,應當能控制自己的手不要多出力。可他就是自己沒發覺,所以改善不了,平時腦子知道緊張時會特別出力,但真的緊張起來了,反而不記得這件事了,他是太專注在緊張的情緒上了吧?」
唐蝶語笑道:「藍公子所言無誤。阿言即便害怕或緊張,腦子也還是清晰的,要改善這點並不難,畢竟都是那樣走過來的。但問題在於,阿言當下不會察覺此事,便不會認為自己出太多力了,那便無法改善。」
聶成華兩手搭在腦後,道:「現在大家都知道了,無聊的時候可以觀察唐小三了。」
唐蝶語仍是笑道:「還請諸位盡量不要在阿言面前提及此事。正如白公子所言,確實不大明顯,不過阿言向來口是心非,如若你們發現有異,倒是能以此判別他的心情。」
一眾少年忽然覺得,唐言軒他哥有那麼一些幸災樂禍。
白陌桑望向淵藪處,忽然叫道:「啊!是風棋!」
眾人紛紛回頭,那群圍著金冠玉的學子竟然都讓開了,站在中間的除了金冠玉二人,便是風家的七人了。
金家二人朝風棋作揖,風棋勾起一抹笑容,同是俐落作揖,悠悠道:「金公子,恭喜你取得一勝。」
金冠玉輕輕頷首:「多謝風公子。」
風棋的笑容又加深了幾分,最後朝著唐蝶語他們瞅了一眼,便領著自家人告辭了。
另一方面。藍浩清皺眉道:「那風棋簡直不安好心,看他那態度,還真當自己高人一等了。」
待風家七人之影不可見,學子們議論紛紛。
「不知是哪個倒楣鬼要對上風大少爺。」
「同是貴族仙家,還是冠玉公子的風度更勝!」
金冠玉沒理會那些竊竊私語,只想著自己終於能走出去了。他來到樹下,先向唐蝶語作揖,後向同窗們道:「真是不好意思,讓各位久等了。時間差不多了,去膳堂吧。對了,唐公子呢?」
聶成華搧搧手笑道:「就算你還被包圍,時間到了我也會去救你的!唐小三回房去了,讓白雲賀操心得了!」
「那就謝過聶公子的心意了。」金冠玉先是笑道,然後看向白雲賀,發現他只是瞪著聶成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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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眾少年來到膳堂,遲遲等不到唐言軒,但看到其他竹影紫衣來了,白陌桑上前詢問,他們說少爺睡著了沒敢打擾。
等白陌桑回到座位,聶成華搶了白雲賀盤中的一塊肉,道:「大中午的就睡懶覺。雲賀,等會兒你給唐小三送飯去,這塊肉你從他那兒補。」
白雲賀眼睜睜看著那塊肉進了別人嘴裡,但也沒有要搶回來的意思,反而點點頭道:「知道了,那塊肉就給你當建議費吧。」
聶成華一邊咀嚼,一邊說:「那你還不先打飯去?要讓唐小三吃別人吃剩的是不?」
白雲賀正夾了一口菜到嘴邊,又默默放下起身跑開。
聶成華一臉得意,露出燦爛的笑容,看著隔壁黑著臉的藍浩清。
白陌桑訝然:「聶兄,我忽然好想喊你馴獸師!」
聶成華又將一塊肉放進嘴裡,笑道:「雲賀那麼單純,哪裡稱得上野獸?他能馴服唐小三,那才叫馴獸師!」
白陌桑恍然大悟,緩緩點首:「這麼說也有道理!那聶兄要馴服的是陸公子嗎?」
聶成華直接將咀嚼兩下的肉吐回碗中,哀怨道:「白陌桑我沒得罪你吧!你饒了我吧!」
藍浩清冷笑道:「白陌桑所為,就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啊?」白陌桑沒聽明白,只覺得自己又說錯話了。
趁著白雲賀還未回來,聶成華低聲道:「冠玉兄,偷偷問你個事兒,你怎麼知道唐小三很緊張想趕快下臺?」
金冠玉抬起頭,一臉人畜無害,夾雜幾分困惑,道:「唐公子看起來不就是那樣嗎?」
白雲賀回來時,見滿桌充斥著詭異的靜默,氣氛古怪,他盯著白陌桑試圖尋找答案,卻只看見也是處於狀況外的一臉。
之後,眾人午膳用畢,白雲賀給唐言軒送飯去了,其餘人就回到廣場接著看比試。
聶成華道:「你們說,那白家的發現自家少主沒來看他,會不會萬念俱灰棄械投降?」
下午場的第一組便是白家,在等候區坐得端端正正,壓根沒瞅臺下一眼。
藍浩清默默翻了個白眼,道:「不管對上了誰,拚盡全力、奮力一搏才是原則。」
聶成華失笑道:「那是次要原則!首要原則是安全第一!雲中君開典那天不是說了嗎?藍烝你這樣可不行!」
藍浩清又翻了個正大光明的白眼,道:「你就貫徹安全第一,後天直接棄械投降吧!」
聶成華搖搖手指又搖搖頭,道:「不不不,要貫徹安全第一,應該是讓我說服對手棄械投降!」
白陌桑插話道:「藍兄、聶兄,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比試都要開始了!」
聶成華笑道:「沒事沒事!不說了,咱們看熱鬧!」
藍浩清罵道:「你還當熱鬧看啊!」
結果下午五組都比試完了,白雲賀與唐言軒也沒出現。
晚膳時間,金冠玉被金子笙喊走了,聽說有山珍海味能吃,聶成華還想厚著臉皮跟去,自是被藍浩清死命拖住了。
而剩下三人來到膳堂,終於見到有說有笑的白雲賀和唐言軒了。
他仨還是頭一回見唐言軒在唐蝶語以外的人面前,笑得那般高興。三人悄悄湊近一聽,白陌桑當即黑了臉,因為全在說他小時候的蠢事。
「雲賀哥哥你別說了啊啊啊!」
白陌桑在膳堂中崩潰大喊,吵得連雲門的人都來告誡他不可以喧嘩了。
白陌桑雖然閉嘴了,卻陷入自我懷疑。他真的姓白嗎?白雲賀真是他堂兄嗎?會不會哪天就該喊唐言軒堂嫂子了?
之後,白雲賀不論如何解釋自己為何沒去觀賽,又為何會與唐言軒在一塊,更為何要出賣白陌桑,都只得到三個不信任的眼神,而那三雙目光中,飽含著一句「不厚道」。
*
在金子笙的寢舍中,一張大圓桌上擺滿了山珍海味,桌邊卻只有寂寥的兩個人,明媚的燈火、華麗的擺設都將珍饈襯托得秀色可餐。
但這番景色,桌邊二人都已習以為常,反而雲門的粗茶淡飯,方能嚐出滋味。但如今擺上了山珍海味,衝的就只是一個習慣。
「珩兒,你的那樁生意,為父接下了。我很期待你的表現。」
金子笙持箸揀起一尾去了殼、肉緊實飽滿的蝦,放進了另一個以金粉為繪的玉碗中,他頭上的金絲玄帽被闌珊的燈火照得閃晃晃的。
金冠玉看著那尾入了潔白玉碗的蝦,在火光的照耀下,其肉之紅與碗繪之金揉雜,好似豔血暴露於烈陽之下。他抬眼隨著那隻收回的手看去,唇角揚起一抹若有似無,道:「多謝父親,孩兒必不會讓父親失望。」
金冠玉與自家父親做了一樁交易,更準確來說,是一場賭局。這是他經歷的第十八年,卻是頭一回主動與父親談生意,更是頭一回做自己沒把握的事。
老實說,他感覺贏面不大,但正因為失敗的可能性更大,挑戰起來才有意思。才不,他只是如此說服自己。
金子笙那張永遠帶有保留的翩翩俊臉,勾起一抹淺淺的微笑,與面對外人時的和藹不同,那是一種久違的,因無法預測結果、卻甘願放手一搏的興奮,就像勢如破竹的賭徒,自信且風光,驕傲卻委婉。
畢竟,這是第一次,他兒子主動與他談條件,也是第一次,做不保證穩賺不賠的生意。不過,他其實沒什麼好虧損的,比起賭徒,他更像是莊主,賭徒輸贏與否,都不影響他賺得盆滿缽滿,就是些微的多寡之別罷了。
這頓豐盛的晚膳,習以為常的晚膳,安安靜靜、優優雅雅。金冠玉很期待自己戴上那頂玄帽時,能將現在自己額上的那條金絲抹額,送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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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宵一個人站在門外,他什麼都不怕,唯一忌憚的,便是連他也被支開,只有大主子與小主子兩人的晚宴。一次只允雙人的晚宴,便是一次交易。而他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守護的主子又拿什麼交換了什麼,又做了什麼賭注,尤其是這一次,竟是他主子主動提出的。
他知道人最可怕的時候,便是有了欲望的時候,尤其是,本來沒有欲望的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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