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唐言軒在看到比試名單後跑走、白陌桑追上去後都發生了什麼──
白陌桑沒走多遠就看到唐言軒了,發現竹影紫衣正站在岔路口東張西望,所以他慢條斯理行將過去,也一邊做著心理建設,他喊了「唐公子」三個字,待那張精緻的面容轉來時,白陌桑頓時覺得,自己才是欺負人的那個。
唐言軒的神情如受驚的小貓,慌張但倔強,強忍著驚恐與委屈。白陌桑為了讓他安心,連忙說:「雲賀哥哥說你應該暫時不想看到他,所以怕你一個人找不到路,聶兄他們讓我來的。」
言下之意就是只有他一人。
果不其然,唐言軒的緊繃明顯放鬆了些,也沒有要逃走的匆忙,反而將身子面向來人,雙肩微垮,道:「所以呢?就算我找不到路,也不需要你來指路。」
說的話本身應是衝烈的,他的口吻卻如垂下的雙肩,是於平靜之下的落寞。
白陌桑頓時有些緊繃,他嚥了口唾沫,道:「但、但既然我來了,就能帶唐公子去要去的地方。唐公子應該,是要去找蝶語哥哥吧?」
唐言軒愣了一愣,有些意外,道:「你不會真的是來帶路的吧?」
白陌桑扯出尷尬又僵硬的笑容,道:「唐公子心裡應該也不好受,我、我不會多問的。」
唐言軒眼簾低垂,沉默半晌,低聲道:「……這種體貼大可不必。」
雖然他說得很輕,但白陌桑還是清楚聽見了,頓時又加深了幾分尷尬,但還未想好說什麼,唐言軒便抬起面門,又道:「我也不知為什麼,知道對手是他的當下,和面對金冠玉、秀秀姑娘都不一樣,我……不大明白,所以想去問問兄長。」
且不說唐蝶語知不知道,反正白陌桑也說不清楚,他只能提出自己的困惑:「唐公子,雖然我也說不明白,但你只要像以往那樣,盡力去做就好了吧?我、我是這麼想的,因為你前兩回,就算不會贏、就算不情願,也還是很努力去面對了。」
唐言軒愣愣片刻,尋思片刻,抿了抿唇,稍稍撇離了視線,登時有幾分忸怩,道:「我又沒說不想和他打。」
「咦!」白陌桑聞之大駭,「確實是這樣!對不住!我我我以為唐公子不想和雲賀哥哥比試,對對對不住!」
「姓白的問道學子都是笨蛋。」唐言軒噗嗤一聲,先失笑調侃了一句,然後眉目間多了幾分柔和,語氣亦然,「怎麼說才是,沒有不想和他打,只是覺得,拿劍對著他,看他拿劍對著我,不知道,想想就覺得很奇怪。」
白陌桑臉上的驚恐未消,心裡的倒是被困惑取代,他細細想了想那場面,道:「啊,確實是滿奇怪的,不知道雲賀哥哥是怎麼想的。」
唐言軒忽然斂容,道:「那你覺得他會怎麼想?」
白陌桑一怔,腦中的想法很快變成新的問題,好生思量後,他摸了摸腰間的扇子,道:「我感覺……雲賀哥哥不會與唐公子比試。」
唐言軒稍稍偏了頭:「是嗎?為什麼?」
白陌桑一時啞口,滿腦子很快又被別的想法取代,心中的驚恐也堪堪復返,他微微打顫起牙關:「聶、聶兄說……」
不過更多的話他說不出來了,他想到的是,自家堂兄與唐公子第一次鬧僵與和好時,說的「白雲賀對唐小三有情意」這一句。
而白陌桑看著唐言軒更加困惑的面容,只能心一橫又道:「聶兄說得比較清楚!」
唐言軒神色微微一詫,然後沉了下去,冷哼一聲,道:「我才不想去問那傢伙。」
白陌桑冒著冷汗,連忙道:「唐、唐公子,我們問問雲門,蝶語哥哥在哪吧,然後我帶你過去。」
唐言軒投去質疑又鄙夷的眼神,好在最終只是說了聲「走」。白陌桑心上懸著的大石落下了一顆,但還有好幾顆屹立不搖。
他倆很快找到雲門門生詢問,得知唐蝶語在自己的寢舍,唐言軒好奇之下順便問了陸玄機,得知與藍氏雙仙一起在雲中殿後,他倆皆是恍然。
白陌桑帶著唐言軒來到盈盈一水間高處,其實他也沒來過唐蝶語的寢舍,但聽經常上來的自家堂兄說過,在路上他被唐言軒逼問怎麼會知道位置時,他也是如此老實「搪塞」的。
很快,白陌桑指著前方一棟普通的屋舍說:「唐公子,到了。」
唐言軒雖然不認得路,但屋子還是認得的,他有些訝異道:「哦,你還真知道在哪。」
白陌桑乾乾一笑,道:「那、那我先走了。」
他說完就轉了身,豈料背後傳來唐言軒的聲音,讓他等一等。白陌桑被迫停下壓根還未抬起的步伐,又轉了回去,小心翼翼地問:「唐公子,你不會要我在外頭等吧?」
「我看起來像那種人嗎?」唐言軒先翻了個白眼,隨後變得有幾分忸怩,「我只是想讓你帶個話。」
「唐公子請說?」白陌桑驚訝又困惑。
「今天都別來找我,還有……」唐言軒低下頭,十指交扣在一起,看著像在拉伸,卻是扭扭捏捏的,「還有,替我和他說,不用想那麼多。」
白陌桑愣愣點頭:「好的,還有別的嗎?」
見唐言軒搖搖頭,白陌桑便帶著古怪的心情離開了,回程路上,他都感覺自己做了什麼錯事,莫名良心不安,可思考了整路,別說解答了,還越發困擾。
*
白陌桑在回到比武臺前的廣場後,受到聶成華與藍浩清的連環質問,但他只說自己帶唐公子去蝶語哥哥的寢舍,還轉告今天不必顧慮唐公子。
他覺得唐言軒要轉告的那句話,應該要單獨與自家堂兄說才對,而且不該是在這樣的場合。
不過,白陌桑過了大半天都沒找到時機,一直到了晚膳過後,他與白雲賀、金冠玉、金宵,四人來到小橋流水大樹下,聶成華與藍浩清因為於心有愧,吃完晚膳就回房去了。
白陌桑一直在思考,金冠玉在場有沒有關係,不然就得等到回房的時候了,畢竟他的房間就在白雲賀旁邊。
一直到了天色暗下,盈盈一水間仍燈火通明,月光斜映,皎潔清亮。不過,還未想出個所以然,樹下昏暗且安寧,僅有細微溫和的流水聲,忽然摻進一聲突兀的嘆息。是來自白雲賀的。
「正好浩清兄與成華兄不在,省得被他倆數落。」白雲賀低著頭,卻未將石桌看入眼中,他今日的心情就如大石沉重,似深潭晦暗,「今天,身邊空了一塊,感覺心裡也是。我直說了吧。」
他舉起雙臂放到桌上,弓起背將面門埋入其中,也將未完的話說完:「我沒法兒拿劍對著他,做不到,不可能的。」
白雲賀之糾結,其餘三人深有所感。但原因呢?他們也很默契並未提問,只是理由不盡相同。首先排除金宵,金冠玉是覺得沒必要問,白陌桑只是不敢問。
靜默片刻,金冠玉開口:「白兄,金某淺見,若無法為之,那便無須為之,正如白兄習音律一事。不過,做任何決定都得付出代價,其輕其重,若非明標價目,皆屬賭博,而既然無二路可走,那便只有接受了。」
白陌桑愣了愣,雖說後面那些他沒想到,但前面想的是一樣的,既然做不到,不要去做就好了。只是他不清楚,這與唐言軒期望的是否相同。
白雲賀緩緩抬頭,左手按在了昨日被彈疼的額心,面露滿滿疲憊,道:「他會原諒我嗎?」
白陌桑輕輕「咦」了一聲,沒想明白,有什麼好原諒不原諒的?
「為之,生惡;反之,寬己。若需兩全之策,該當二人詳談。眼下應是來不及了,全看白兄如何抉擇。」金冠玉最後微微一笑:「若有失禮,事後該當好生賠罪。」
白陌桑滿臉驚訝看著金家公子,他雖然聽不懂最開始的什麼生惡寬己在說什麼,但後面幾句,皆是簡潔有力,甚至後續都想好了!不愧是重視禮儀的貴族仙家。
白雲賀倒是聽得懂,他有些意外又不大意外金冠玉明白他的想法,感覺很奇怪,雖說他比其他公子們都知曉金冠玉的聰慧,卻覺得不該是用在這種事上,不過,聰慧之人,何分場合?
白雲賀嘆了口氣,又將臉埋回了胳膊中,喃喃道:「倘若與他打了,他輸得心服口服,但我會恨死我自己。倘若不與他打,我對得起自己,但對不起他,他也一定會更討厭我的吧……」
語畢後,又是嘆息作結。
也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特意解釋,反正白陌桑是聽明白了,居然那麼「言」重。明白的那一瞬間,他也得出了自家堂兄會如何選擇的答案。
白陌桑深呼吸了兩口,看向趴案的堂兄,道:「雲賀哥哥,其實我有話要與你說,是唐公子讓我轉告的。」
白雲賀肩頭一顫,並未立即起身,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摀著臉將面門抬起了幾寸,道:「說……什麼?」
見到自家堂兄那半張神情,白陌桑方才做的心理建設轟然倒塌,他希望是自己看錯了,那是他沒見過的神情,在自家堂兄臉上,但其實,能配上那種語氣的表情,也只能是那樣的吧。
膽怯的,恐懼的,又不失期待的,像遇難的將士,不知將手伸來的,是救兵還是敵人。反正是白陌桑以為只會在自己臉上出現的,他看不見自己的神情,但很清楚會是什麼樣子。
許是太久沒回答,白雲賀又躲回了衣袖的布料中。
白陌桑頓時緊張起來,心臟怦怦狂跳,他忽然不確定該不該說,但分明沒有不說的理由。是啊,若按金冠玉的想法,不能不說,那便說吧。
「唐公子讓我告訴你!」白陌桑心一橫、牙一咬,奮力一說:「不用想那麼多!」
說完,他大抽一口氣,全身乏力,軟軟癱坐。
靜默片刻,白雲賀抬起頭、正起身子,面無表情看著自家堂弟半晌,隨後失笑道:「哈,我還以為要說什麼。」
白陌桑懦懦道:「雲賀哥哥希望唐公子說什麼嗎?」
白雲賀收笑看著他,並未回答,但隨後撇開的視線,似乎昭示著其答案是不可告人的。
金冠玉看了看白家二人,心中有話想說,卻還是沒說出口。每個人心中都有糾結與困擾,即便是他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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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各自回房後,白雲賀點起了燈,取了紙筆,快速且簡單,畫出先前在蓬萊雲城買的白蓮紫珠髮釵,戴在他所贈之人髮上的模樣。可惜,還是不如本人好看。
他默默感謝起雲門、問道、比武大會,讓他心裡又多了一個祕密。
*
今晨,唐言軒敲響了自家兄長寢舍的門。唐蝶語開門後,並不意外弟弟的到來,其實他也是多少猜到了,所以才沒去在水一方,他早就與陸玄機說好了。
唐言軒被自家兄長攬著肩膀入了屋,還未入座,他便撲進兄長懷中,兩手緊緊攥著另一身竹影紫衣的背後。
唐蝶語抬起右手,溫柔地撫摸自家弟弟的髮頂,道:「昨晚雲門送來比試名單,我便料到你會來找我了。阿言,抱歉,我們評審都說好了,不會干涉雲門的安排,比試名單也好,結果也罷。」
唐言軒埋著臉搖了搖頭,道:「沒關係,我不是來抱怨那個的。我只是有事情想不明白,想來問兄長而已。」
他鬆了力勁,緩緩退開,抬起面門看著自家兄長,雖不見其目,但仍可見其困惑,唐言軒開門見山接著道:「前兩場對手,金冠玉和秀秀,我不想和他們打,是因為一個不可能會贏,一個是女孩子。可我看到下一場對手是白雲賀時,心裡的感覺很奇怪很奇怪,不是不想打,也不是因為我一定會輸,只是想想就覺得那個場面,很奇怪!」
唐蝶語愣愣片刻,並未答話,而是先將自家弟弟按下坐好,他又斟了一盞茶,將其推至弟弟面前,這才開口:「我明白,我也曾有那種奇怪的感覺。」
唐言軒的目光本來落在杯盞上,聞此一言,猛然抬首,道:「兄長是說,上次問道嗎?」
唐蝶語緩緩點頭,將杯盞捧起遞出,微微一笑:「但我還是上場了,也提起劍、揮出劍了,雖然我輸了。不過並非前幾輪的比試,而是最後的,最後勝出的幾人,全部都得對上一輪,所以除非提早被淘汰了,否則是不可避免的。當時知道這個安排,我同他說,一定不要手下留情。」
唐言軒愣愣接過茶盞,茶是涼的,但心是暖的。他很直覺認為,自家兄長說的「他」指的是陸玄機。
在意外知道比武大會最終安排的同時,唐言軒也領會到自己做錯了一件事,不該讓白陌桑轉達「不要想太多」,而該是「不要手下留情」才對,可他當時所想,是基於那人前一天說的「沒打算放水」,那應該是一樣的意思……嗎?
莫名的恐懼填滿胸腔,唐言軒的呼吸淺了也加快了,唐蝶語察覺他的異樣,連忙將杯盞放下,握住他的手,道:「阿言,怎麼了?抱歉,我方才說的話,讓你很害怕嗎?」
確實是害怕,但不是因為那些話,反而很安心,不論是那些話,還是冰涼的手。唐言軒立即重重搖頭,又馬上輕輕點了點頭,他深吸了一口氣,在蠶王和兄長的幫助下很快平復了身子的慌亂,他垂下眼簾,淺聲道:「沒有,是我自己的問題。我害怕的是,我不知道他怎麼想的,他昨天才說不管對手是誰,都沒打算放水,若真是那樣就好了,可是方才看他的反應……我也不知道了。」
唐蝶語將自家弟弟的面門稍稍抬起,待那雙淺色的眸子重新映入白綾與紅紋,道:「阿言,你沒想明白的事,我就不多問了,但明天的那件事,你應該早就有答案了,不是嗎?」
唐言軒眨了眨眸子,他無法從白綾之下感受到情緒,或許,兄長就如所見那般平靜。不知為何,唐言軒莫名不害怕了,待臉上那隻冰涼的手退開,他笑了笑,又笑了笑,最後收了笑,軟著眉眼,道:「希望有天我能想明白。兄長,今天一天,你能陪我嗎?」
唐蝶語笑道:「當然,所以我在這裡。」
「好耶!」唐言軒歡呼一聲,露齒一笑,再次撲進自家兄長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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