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時二刻,比武大會現場,白雲賀與唐言軒分坐兩側等候區,唐言軒始終低著頭,而白雲賀始終看著他,即便臺上打得不可開交,視線也未曾移動。
白陌桑與唐蒙換了工作,站在唐言軒身後,抱著萬情笛與唐淵劍,他始終看著自家堂兄,所以深知堂兄的目光是何等專注,比臺上的比試還要認真,此外更是自若,那是思想通透的舒遲。
白陌桑心中的答案也算得到了證實,但他還是放心不下,因為不知唐言軒的決定如何,眼下看來還處於糾結,而正如金冠玉所言,無法兩全其美。
他們三人間的古怪,其實都被與白雲賀同側、站在風棋身後的風青看進眼裡了,真的很古怪。
第一組的風家獲勝。第二場陸家的何簡對上藍家的李設,何簡的實力並不弱,第一輪因為是對上自家公子陸靜虛才會慘敗,在第二輪比試中,他已然展現自己的實力,而與年輕的李設相比,何簡確實更勝一籌。
李設敗下,也被淘汰了。第三組的風棋又是不戰而勝。第四組的金家門生雖是文人修士,卻還是輕鬆贏下比試。接著第五組,白雲賀與唐言軒紛紛取了劍,先後踏上比武臺子,這可是學子們引頸期待的橋段,幾乎每個人都斷定了白家公子的勝利,但任誰都不知道,他倆心中懷著如何的煎熬。
白雲賀率先拱手,瞥了一眼唐言軒持劍的右手,會心一笑,暗忖:這麼緊張嗎?竟抓得比平時更用力。
唐言軒總算抬起頭,那銀羽灰袍面上從容又柔和的笑意,叫他滿心不解,那應該是明知必勝的笑,可在他看來,卻有說不出的怪。
「比試開始!」
隨著雲門主持的喊聲,白雲賀始終沒有提起劍,唐言軒將長劍置於身前,卻也毫無動作,他雙唇緊抿,就算知道打不贏,他也不可能對著連武器都沒舉起的人動武。
白雲賀吁出長長的鼻息,隨後笑容依舊,堪堪向前行去。唐言軒一愣,隨之向後退去。
一進一退,止於唐言軒撞上邊界的粗繩,他的呼吸越發急促,表面上雖看不出慌亂,甚至有幾分嚴肅,實際上心中已是翻江倒海,他此刻的心情並非恐懼,是因為理解不能而產生的巨大焦慮。
好想趕快下臺,蠶王躁動不安的。
雙方停了腳步,白雲賀的劍尖仍指著地面,其實他很清楚,即便空手對戰,他也不會輸的,但這一場比試,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贏,不能贏。
「唐言軒。」白雲賀輕輕呼喚,語氣格外優柔,他淺淺一笑,眉目軟了又軟,「我投降,你贏了。」
評審臺上的白常之瞪大雙目,不可置信。
唐言軒的震驚不比場外所有人來得少,他舉起長劍指著白雲賀,倉皇罵道:「白雲賀你開什麼玩笑!」
「沒開玩笑。」白雲賀搖搖頭,神情頓時變得堅毅,甚至有些冷漠,「我不會傷你,我沒法兒和你打,就算你劈過來我也不會躲,這樣的解釋夠了嗎?」
唐言軒倒抽一口短氣,然後死死憋住,他面目猙獰牙關緊咬,雙肩微微顫抖,直到產生窒息的難受時,他將長劍高高舉起,又將其重重揮下。他看到白雲賀閉上雙目,但未有一絲恐懼,是莫名的泰然。
為什麼?唐言軒還是不明白。
劍刃劃過揚起的風,霎時休止於中途。白雲賀感受到了風勁,感受到了涼意,當然還有來自另一人的怒意,他緩緩睜眼,利刃就緊貼於他的肩頭。
白雲賀瞧見唐言軒還是咬著牙,卻與他閉眼前的景象截然不同,如今的唐言軒面門微昂,雙目微瞇,圓潤的瞳孔變得模糊且濕潤,在前髮的陰影下似乎更加閃閃發亮。
白雲賀愣了愣,心中激起一股想將長劍奪過,同時將面前之人擁入懷中的衝動,他也突然很好奇,若那張精緻的面容低下,眼眶中的濕潤是否會向下流竄,那該是什麼樣的光景?
「勝者,唐言軒。」
雲門主持的宣布打消了白雲賀的思緒。唐言軒迅速收了劍,腳步沓沓離去。
臺下靜默一片,直到唐言軒完全離開了廣場的範圍。五名唐門門生匆匆追去,白陌桑惶恐不安,也抱著橫笛與劍鞘追了過去。
這個結果是不曾發生過的,贏了勝區卻輸了敗區,不問因何而輸,輸了便是輸了。
臺下,聶成華眨了眨桃花眼兒,有些失神,道:「藍烝,我贏了。」
在開始升起的議論紛紛中,藍浩清偏了頭,道:「嗯,雲賀輸了,你贏了。」
聶成華轉頭看向跑遠的白陌桑,淡淡道:「他不只是去還劍鞘和笛子吧。」
另一方面,白雲賀悠悠從比武臺行下,便被匆匆走下評審臺的白常之攔住去路。
「雲賀!你在做什麼?」
面對叔父的質問,白雲賀只是笑了笑,道:「我是輸是贏,皆不影響我的戰績。」
但如果他贏了,他不會原諒自己。話音落後,他扭身離開,留下一臉錯愕的白常之。
評審臺上,唐蝶語嘆了一口悶氣,他心疼自家弟弟,昨日的談話尚言猶在耳,好不容易做下的決定,豈料對手的決定完全相反。
白雲賀將佩劍丟給幫忙拿劍鞘的自家門生後,快步來到其他公子面前,一手一個拽起了聶成華與藍浩清,並對金冠玉好言好語,浩浩蕩蕩向著寢舍區的方向去了。
兩個藍家人心內齊齊哭喊:白雲賀差別待遇得太明顯了!
另一方面。白陌桑這輩子還沒跑這麼快過,也不管犯不犯禁,他隨唐門門生來到唐言軒房前,聽見了門內的啜泣聲,眼下不是驚訝唐言軒居然走得回房間的時候,他喊了一聲,只得了一字。
「滾!」
門內的罵聲憤怒又哽咽,任誰都是聞之猶憐。門外六人面面相覷,白陌桑一臉愁容,向唐門門生搖了搖頭,昭昭自己的無能為力。
屋中傳出的哭聲讓他們又慌又亂,即便是唐家門生,他們也沒碰過自家少爺哭的情況,他們眼中的小少爺,是高傲又溫柔,堅強又脆弱,高人一等又平易近人的,他們都知道,少爺只會在少宗主面前展現出真實面目。
過了一會兒,白雲賀等人總算趕到,藍浩清當即詢問了目前情勢,白陌桑只得老實回答,雖然也就那個「滾」字罷了,因為哭聲只要靠近了就能聽見。
聶成華捋了捋被抓皺的衣襟,朝寢舍湊近幾步,喊道:「唐小三──該出來見人啦!」
「滾!」屋中又傳來那個字。
聶成華回身看向眾人,道:「嗯!陌桑說得沒錯!」
藍浩清立即上前將自家人給架走,低聲罵道:「拜託你滾遠些!」
白陌桑神情慌張,道:「雲賀哥哥,你快想想辦法吧!」
能想什麼辦法?白雲賀看著自家堂弟,其實這情況已經超乎他的預想了,但他並不後悔,反而一心想知道屋中那人是什麼表情。
白雲賀將手伸入襟內,攥著一小袋東西,其中之物,是甜甜的餳,也是苦澀。
被拖得老遠的聶成華總算重獲自由,他又重新整理了衣裳,道:「那門閂爛死了,隨便都能踹開,現在也直接踹開進去不就好了?」
「你怎麼知……」藍浩清習慣性就要反問,劈然打住後,改口道:「你踹嗎?」
聶成華舉雙手作投降狀:「我踹幹嘛?誰犯事的誰去踹,我就一無辜的路過民眾,還是被綁架來的!我是怕雲賀不知道那門閂很爛,要不我去提醒他?」
「所以你怎……」藍浩清又連忙打住那個不重要的問題,意外認真思索了一會兒,「還是我去說吧,你待在這兒別動,別動!」
「不用強調兩次!」聶成華笑道:「我不動,那你記得回來陪我啊,不然我就跟著過去湊熱鬧了。」
藍浩清逕自來到白雲賀身後,莫名有些緊張,深呼吸了兩口才湊過去,說門閂很爛,還特地註明是聶成華說的。
白雲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聶成華,最後看向房門,愣愣道:「哦,好。」
藍浩清尷尬離去,轉達餿主意兒實在讓他愧上加愧,只能和聶成華一起躲得遠遠的,當然也是防止聶成華搗亂。
此時的白雲賀正在思考,是要直接闖進去,還是先知會一聲再闖進去。沒尋思多久,他便得出一個結論:既然都要闖進去,知不知會都一樣,那便無須多此一舉了。
下定決心後,白雲賀未再有遲疑,果斷行至門前,軟軟的哭聲清晰了不少,他屏住一口氣,猛地一個回身抬腿,重重踢在門扉上。
砰的一聲轟隆巨響,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尤其門內那人。
白雲賀一氣呵成踏入屋內,還順勢將門給帶上了,又是砰的一聲,隨後傳出唐言軒的慘叫。
「你幹什麼啊給我滾出去啊!」
「走開!走開!給我走開啊啊!」
「疼!嗚哇!你輕點兒!你走開!快滾開啊啊啊──」
屋中的慘叫與哀號此起彼落,都來自於同一人。除了這些,還有各式撞擊聲,無法想像裡頭在發生如何的激烈拉扯。
白陌桑離得最近,他莫名有些想笑。站得最遠的聶成華已經搭著藍浩清的肩膀,笑得站不直身子。
屋中的情況是這樣的。
白雲賀闖進去後,徑直朝著角落的床走去,唐言軒就縮在床上,然後一把奪過還被唐言軒攥在手中的長劍,毫無憐惜地一個甩手扔在地上。
唐言軒原想下床逃跑,卻被白雲賀死死扣住肩膀,還被拉回床上,在一番掙扎與制伏的激烈拉扯下,白雲賀終於成功壓制他了。
確實是壓制。
唐言軒臉上掛著兩條淚痕,神情滿是驚恐與倉皇,身下被褥凌亂,雙手被牢牢固定住,雙腿能活動的空間也不大,可謂是動彈不得。而白雲賀的神色,卻平靜異常,平靜得讓唐言軒覺得可怕。
他無法解讀白雲賀淡漠的雙眸中那些複雜的情緒是什麼,恐懼油然而生,他又忍不住哭了出來,也重新開始掙扎,甩著頭奮力扭著手,白雲賀仍是八風不動,牢牢抓著他。但其實白雲賀沒出什麼力氣,最多只是不讓他掙脫開罷了。
唐言軒發現掙扎依舊無果,便乏了力,直勾勾盯著面前模糊不清的白雲賀,嚶嚶道:「你到底要幹什麼嗚嗚嗚……你走開,我不想看到你嗚嗚……」
白雲賀一言不發,卻鬆了右掌探入襟內,拿出糖袋丟在唐言軒臉上。
唐言軒被砸得晃了晃腦袋,小袋滾落一旁,他嗅到熟悉的氣味,愣愣扭動手腕將其攥住,道:「嗚嗚你怎麼還有糖……」
白雲賀淡淡開口:「前兩天清竹公給我的,他怕你三兩下又吃完了,如今我才知道,竟是替我準備的賠禮。」
唐言軒大為震驚,又是滿滿不解,幾滴晶瑩的淚珠滾滾滑落,他抽了抽鼻子,道:「嗚嗚嗚你走開,滾出去,討厭鬼,王八蛋,我討厭你……」
「我知道。」白雲賀淺淺吐出一口氣,正色道:「我知道你討厭我,我也討厭我自己。我知道你是認真想和我打,但我沒法兒對你動手,不可能的,我做不到。對不起。」
唐言軒登時愣住,淚水也不再滾落,只是充盈眼眶,他腦中有很多想法閃過,但他一個也說不出口,只能說:「什麼沒辦法對我動手,那你還不趕緊放開我?」
白雲賀立即答道:「不放。」
唐言軒又是一個大愣,他快無法理解現在的情況了。忽然,他手中的糖袋被拿到一旁,空下的左掌被另一隻更大的右掌給挾持,五指被撐開,緊緊糾纏在一塊,密不可分。
白雲賀的眼神一瞬變得柔和萬分,身首堪堪俯下。唐言軒的心臟漏跳了一下,他以為自己要被怎麼了,然而他還來不及閉眼,就只是一顆頭埋進了他的左肩。
「……對不起。」
不只是掌心相交的力道增大,另一隻握著手腕的也是,就如他的道歉,深沉又笨重。
唐言軒能感受到他的體溫、顫抖、體重、心跳、話語中的沉重,還有他的笨拙和歉意。唐言軒閉上雙目,任由無聲的淚奪眶而出。
屋外,一干人等沒聽見動靜都甚是緊張,生怕出了什麼意外,煞有要去打擾的態勢。聶成華見狀,上前幾步,道:「別,千萬別去打擾。別這麼緊張,他倆又不會玉石俱焚。」
就知道不會說什麼人話。藍浩清走過去架住聶成華的頸子,冷聲道:「少說兩句!」
聶成華笑道:「那我收回,別、千萬別去打擾這兩句!」
然後他又被拖走了。
白陌桑苦笑著看他倆走遠,又看了看不知安好的房門,稍稍鬆了一口氣,回身道:「我們暫時別打擾吧。劍鞘和笛子放門外可以嗎?」
唐蒙神色憂憂,毅然點頭。
白陌桑取出手巾包裹橫笛,將其與劍鞘依偎而立於牆。
*
房中,毫無動靜,久到唐言軒都以為白雲賀睡著了,他輕輕喚了一聲,卻是毫無回應。
唐言軒愣了一愣,試著展開左掌,竟輕輕鬆鬆就脫離了掌控!
再動一動右手,腕部的束縛也軟軟滑落。唐言軒愕然暗忖:搞什麼?不會吧?當真睡著了?
他再稍稍動一動身子,上頭的白雲賀竟一個癱軟,完全壓到他身上,頓時比方才沉了兩倍不只,但唐言軒更好奇的是,方才到底是如何維持那清奇的姿勢?
唐言軒神色鐵青,不知如何是好,最好的選擇自是將人喊醒了,可他莫名的,有些捨不得那麼做。
他嘆了嘆氣,瞥了旁邊一眼,發現被褥都被壓住了,眼下又動彈不得,總不可能呼叫外援吧,有夠丟臉。
偷偷的,他偷偷將兩手繞到白雲賀背上,寬大且溫熱,呼吸平穩。
臉上的淚痕有些不適,唐言軒沒打算抹去,雙頰泛起緋紅,他小心翼翼地側過頭,看著白雲賀近在咫尺的睡顏,居然這麼安詳,輕細的鼻息,毫無防備的神情。
他果然,還是討厭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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