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言軒已經哭到蠶王不讓他哭了。
三日前,元月十二,唐門春祭兼宗主即位儀式。唐蝶語指戴紫底白紋之戒,目上的白綾綁在了脖子上,額頭的明心真言仍然乾淨清晰。
在更衣房中,他沉著眸子,雖然目光是落在坐著的自家弟弟身上,眼神卻是空泛的。
唐言軒端坐於墊子上,他衣著繁重,連雙腿都被遮住,更別說是最底層的墊子了。他的面前是琳瑯滿目的妝盤及一面半身大的銅鏡。身側一名姿容成熟的女性門生,正忙於打扮他。
唐言軒面無表情,而臉上早是胭粉唇脂,眼簾兩抹朱紅,與眼角的硃砂痣爭奇鬥豔。他每次從鏡中看到這個模樣,都好像在看別人一樣,像是他的娘親。
他對娘親的記憶不深,只依稀記得是位美人,而當他母喪後,成這副扮相時,他的父親總會不由自主脫口而出對夫人的愛稱。
門生小心翼翼地往小少爺髮上裝置飾物,第一件是沉而大氣的金冠,接著便是三根簪子,一木、一銀、一竹,然後又是各種珠飾、綴飾、小釵,最後,將一只首為蓮花、尾落紫珠的釵子嵌進右耳上的側髮中。
她湊面於小少爺前,左右仔細地瞧了瞧,又站起身來,繞身瞧了瞧,最後攙起小少爺,又是上下打量。
一番檢查後,門生道:「少爺,可以了。」
唐言軒這才回過神,抬起厚重的衣袖東瞧西瞅,又半蹲照著銅鏡打量片刻,每個動作皆是輕柔又沉重,最後款款慢行至自家兄長面前,細聲道:「兄長,可以了。」
每當這副扮相時,他總會不由自主的,放輕動作、放柔聲音。這是一種尊重,對這身扮相的尊重。
唐蝶語也這才回過神,他稍稍低頭瞧向自家弟弟,眉目添上幾分欣慰,點頭道:「嗯,阿言越發有模有樣了。」
唐言軒淺淺笑道:「兄長,我有個請求。能不能替我畫一張像,兄長日後會寄信給玄機哥哥吧。」
唐蝶語點頭,疑惑道:「確實會告知玄機,畫像是可以,不過是要贈與玄機的嗎?」
唐言軒緩緩搖頭,隨後壓下面門,霎時扭捏許多,輕聲道:「不是的,我是想送給……送給白雲賀,我跟他約好了,那個,唐小瓜老吵著要畫我這副扮相。」
唐蝶語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卻發現自家弟弟用著「怎樣不行嗎」的表情看著他。
有趣。
「好。」
唐蝶語當即找來唐小瓜,是全門中公認最好的畫師,也是名孤兒。名字會這般隨意,就只是當時被抱到宗主面前,宗主正好在嗑瓜子兒。唐小瓜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小毛頭,與唐言軒一般大,卻成日不練劍不靜心不養蠱蟲,也不參加問道,就喜歡畫畫,還私下偷偷將唐言軒當成下筆對象,多數於門內流通,每每是門庭若市、龍爭虎鬥、爭先恐後,特別搶手。
雖說唐言軒一見他就頭大,只因打六年前,唐言軒十歲那年,頭一回以巫祝扮相獨挑祭祀大樑後,他成日都覺得有人跟著他、盯著他,要不是體內有蠶王,他肯定夜夜難眠。
直到兩年前,他假意被蛇咬,結果唐小瓜真的跳出來救他了。唐言軒捧著蛇,說這蛇是自己從小養到大的,根本不會咬他,就算真被咬了,他哪裡會怕那些大毒小毒?
唐小瓜就這麼被逮住了。唐言軒搜刮了他畫的那些人像,竟還有不法所得。唐言軒氣得臉紅脖子粗,憤而將唐小瓜關到蠱蟲地牢裡整整七日,什麼毛蟲、蜥蜴、耗子、毒蛇、蠍子、蜘蛛,但凡有毒的會咬人的,通通丟進去打一架,堪稱大型煉蠱之所,結果唐小瓜從第一天就縮在角落,只靠著門生投來的微薄糧水過活。到了第七天,才被出關的唐蝶語救出來。
要幫唐言軒畫人像,且是祭祀女裝的扮相,唐小瓜自是求之不得,喜從天降。唐蝶語離開更衣房,先行去準備祭祀事宜,就剩唐言軒、唐小瓜和女門生。
唐小瓜迅速搬來一矮案,置畫卷、毛筆、各式顏料,盤腿坐地,躍躍欲試,道:「少主子,笑一笑吧!」
對唐言軒來說,這唐小瓜比白雲賀他們任何一個都招人煩!
但沒辦法,誰讓唐小瓜的畫技是唐門最優呢?在這南良之中亦是數一數二的好。
唐言軒深呼吸了幾口,露出一個溫和的淺笑。唐小瓜先讚上一讚:「甚好!請少主子稍候,我先勾勒個大概,少主子就甭僵著了。」
唐言軒在心中翻翻白眼。
不知多久過去,唐言軒的確不用僵著,甚至還打起了瞌睡,全靠女門生給他扶著頭,不然頭上那堆飾物可比一柄劍還重。
唐小瓜向後一跌,舔了舔筆頭,讚道:「好!完成了!簡直──簡直天仙下凡、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天香國色、絕世佳人、東施效顰……」
「住嘴!」唐言軒忽然大罵,終究還是失了儀態,把唐小瓜嚇得毛筆都掉了,「東施效顰是損人的!」
唐小瓜為之大驚,急急下跪磕響頭,連聲喊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這笨腦兒,我這笨嘴兒!還請少主子開恩,莫再將小瓜投入地牢啦!」
由此可見那蠱蟲地牢對唐小瓜是多大的噩夢,心中陰影的占地比陰暗的地牢還要大。
唐言軒嘆了嘆氣,沒再說話,索性起身,女門生攙扶著他,豈料他腿都坐麻了,差點站不起來。
到底是誰開創如此厚重的祭服!
唐言軒要來畫卷,唐小瓜戰戰兢兢連忙遞上。唐言軒並未接過,仔細打量了一番,不禁心生羞臊,他瞥了眼銅鏡,也不知鏡中、實際、畫卷的三人,是不是一樣的。在那人眼中又會是什麼樣子?
或許能夠肯定的只有,都是唐言軒,但也都不是唐言軒。
「嗯,畫得還行吧。唐小瓜,待祭祀結束,將畫卷交給兄長。」唐言軒最終還是不敢再看了。
唐小瓜神色大變,驚道:「交、交給大主子?少主子啊!這不是您給小瓜的獎勵嗎!」
他會喊唐蝶語大主子是因為,雖說名字是唐安生起的,可實際教養他者,是唐蝶語。
唐言軒登時沉了臉,也不知兄長說了什麼,道:「你要獎勵是吧?蠱蟲地牢七日遊,夠不夠?」
唐小瓜大駭,當即高舉畫卷,撲通一聲跪下了,道:「少主子饒命啊!小瓜不想再去七日遊啦!是小瓜錯了,不該痴心妄想、貪圖少主子,少主子大人有大量,原諒小瓜的蠢頓吧!」
唐言軒皺了皺眉,道:「知錯不改,地牢伺候。還不讓開?擋著本少爺的路了。」
「小瓜給少主子讓路了!少主子慢走,一路順風!」唐小瓜姿態未改,而是挪著膝蓋讓了路,行雲流水,熟練自然,如之畫技。
女門生忍不住噗嗤一聲。
唐言軒邁步,咕噥道:「最好是別起風。」
這話被耳尖的唐小瓜聽到了,又連連喊道:「少主子慢走!一路無風!萬事順利!」
唐言軒認真思考了要不要下令唐小瓜閉嘴,不然多說一句話就扔地牢一日。
*
唐門春節大祭的規矩,便是於晌午進行。幸虧不是夏季,不然唐言軒肯定被熱死在這身衣裳裡。不過,唐門地處神州南部,本來就天熱,還位在山谷中心,基本無風,即便有風過來,也不是涼的。
不過,祭壇周圍,總透著莫名的陰涼。
唐安生裹著被褥,被抱至祭壇周圍的觀席,距離晌午還有半個時辰,他只是想來看看,兒子們準備得如何。唐安生身邊站了兩名彪形大漢,雖外貌粗獷、力大無比,卻十分心細,對待唐安生亦是如待弱玉。
唐蝶語已將祭壇整理完畢。主祭壇在一處矮平臺上,七階可上,甚至蹬腳一躍都能上去。可唐門門規其中一條,便是不可擅登祭壇,更不可行「歪路」而上,倘若犯了這條,罰得可比蠱蟲地牢還重上許多。
平臺周圍,約莫七大步距離,是三圈三寸寬的裂縫,兩縫間相隔九寸,那裂縫究竟有多深,也沒人說得清,反正落雨時不曾溢滿。
唐蝶語行至自家父親面前,躬身行禮,正色道:「父親,已準備妥當。」
唐安生緩緩點頭,雖是被抱著來的,可只要一離開床、一離開藥香,便是一次對身體極大的負擔,一時半會兒說不了話。
此時,唐言軒也在女門生的攙扶下緩緩走來,最後被自家兄長給攙住了。
唐言軒雙手交疊置於腰際,雙膝微屈,行一女禮,細聲道:「父親,孩兒準備好了。」
一見到次子,唐安生忽然激動起來,若非一大漢眼明手快將他按住,他早就跌地了。
唐安生失神道:「軒兒……軒……月娘……唉,簡直一模一樣啊。」
唐言軒愣了愣,道:「父親……我……」
他想說的話完全相反。說,我不是娘親;說,我想成為像娘親一樣的巫祝。可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的。他的父親每次都會喊他幾聲「月娘」,誰知道還能聽到幾次?
唐蝶語拍了拍那身繁縟之下,勉強還能觸及的肩膀,似乎比平時更加瘦弱了,道:「阿言,很重吧?來,坐下。」
唐言軒抬眸,一張小臉有些鼓鼓的,深藏其中的不只是委屈,他一字未說,在攙扶下依言入座。
大漢退到另外一邊。唐安生的目光仍然跟著次子移動,他緩緩開口:「月娘……不,軒兒。這些年大大小小的祭祀都落在你身上……為父對不住你。」
「父親!你說什麼呀!這是我自願的,不只您心繫您的月娘!我也心繫我的阿娘啊!」唐言軒急聲,他一個激動,頭飾晃了好大一下,把女門生驚了一驚,幸虧只是虛驚。
唐安生驚愣不語,片刻,竟流下兩行濁淚。唐言軒也想哭,可他不能哭,一哭妝就花了,衣裳就濕了,儀態就真的沒了。他只能用力咬著下唇,還必須克制自己不咬出血來。
之後眾人無語,直至晌午,祭祀開始。
觀席分兩側,已聚無數人,左為門生,右為客人,多是附庸。中間一條刻著惡神故事的石板路,唐蝶語便站在首端,他肩披白紗,抬頭看了一眼太陽。特別刺目。
惡神乃是唐門的守護靈,其實就是唐家基祖,於此地開基業、興家門後,自稱唐惡人。後世便稱其惡神膜拜。
唐蝶語輕輕邁開步子,他不是巫祝,不需要按著規定的步伐與位置落腳,他唯一要注意的,便是不可踏出聲響。一點兒也不行。
全場靜默無聲,唐言軒也在首端一旁待命。
當唐蝶語終於只差一步便能踏上祭壇石階,他停下來了。他拂袖屈膝跪下,行一大禮,額頭磕在第一階上,仍舊安靜無聲。明心真言還是那麼清晰乾淨。
石階有七,他一共磕了七下。緩緩起身後,屍公已經爬到他發紅的額心上了。
唐蝶語一步一步走上祭壇,心中懷揣的滿是敬意,不敢有一絲錯漏。
好不容易停下腳步,祭壇中央是只黑鼎,裡頭裝著滿杯的三酒樽,杯中物即為寒殤。
唐蝶語將左手伸了進去,戒指浸入中間的酒樽,霎時燃起高聳烈火,他一瞬間收了手,卻又不疾不徐,恰到好處。
他已經告訴惡神,他唐蝶語就是當任宗主,而燃起的火焰則代表惡神的回應。
他朝著沖天的火焰重重作揖,用著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後生唐蝶語,於同瑞十四年,歲次壬辰,元月十二,於百人見證,不負所望。持唐陽戒,繼任宗主。」
話一說畢,烈火霎滅,兩側觀者紛紛起身,不拍手不叫好,只是齊齊拱手作揖,以示敬畏。
該是唐言軒出場了,他右手食指上的那枚戒指,則喚唐陰。這條路他只能自己走,不管衣裳和頭飾有多重,不論步伐有多沉,更不謂心中巨石有多大。
他必須顛起腳尖,落在規定好的位置,不偏不倚,不疾不徐,就算誰都看不到他的腳,就算連他自己都不能看地面,可他就是必須完美無缺。
這條路他已經走了六年,這是第七年了,但還是怕走錯。因為他單獨走的,只是這兩年而已。
在那之前,唐安生還會打著宗主的名義,牽著他走這條近短又漫長遙遠的石板路。因為,那時他還是個「學生」。
自打唐安生一病不起後,就沒人能牽著唐言軒了,至少唐蝶語是不行的。
觀者起身後便沒再入座。唐言軒也停在了石階前,可他不是下跪,只是欠身。他踏上了石階,兄長唐蝶語已經退到一側。
唐言軒看著鼎中三樽,拂左袖,置於之上,他輕輕將袖口上拉,露出白皙纖細的手腕。他神色一沉,腕部似有活物,於內翻滾,不過片刻,便裂出一道口子,他將三滴血分別滴入三樽內,血止住了,口子雙邊互相交疊幾回,竟恢復了原樣。
好疼。永遠都不可能習慣的疼。
讓蠶王咬破皮肉,再讓蠶王復原傷口,是難以言說的痛。蠶王一般是無法修復傷口的,但在祭壇上不同,他靠的不是自己的力量,而是惡神的。
唐言軒按著袖口,揀起左邊一樽,以袖遮口,一飲而盡,隨後將空樽信手一扔,還未落地,竟燃起熊熊焰火,直接將空樽燒滅,一塵不留。
他又揀起右邊一樽,以袖遮口,只飲半樽,便信手一扔,寒殤連樽,一同被焰火燒滅。最後他又揀起中間那樽,此次僅是點水一吻,便躬身獻給了唐蝶語。
唐蝶語慎重作揖,小心翼翼將其接過,不遮不掩,大大方方,一飲而盡。他將空樽遞回,唐言軒輕輕接過,又放回了鼎中。
祭祀之用,鼎中三樽,左賜巫祝,右獻惡神,中間的代表宗主,即便寒殤更變,酒器始終如一。就如唐門宗主,不論換了誰,都是「宗主」。
唐言軒正身,以袖擊襬,打出兩響聲,隨後拱手卻不低頭,輕聲道:「惡神在上,小奴在下,唐氏蝶語為主,飲寒殤,披白紗,奴血為誓,白日可鑒。奴請願,惡神在上,保一方平安。」
說畢,他終於能咬破自己的嘴唇了。鮮紅液體於唇角流出,領著唇脂緩緩滑落,卻至下顎處,便像凝固一般。
如果唇血滴落下去,便代表惡神拒絕了請求;倘若如此固止,便是答應。
唐言軒輕輕頷首,算是致謝。春祭流程也就到此結束了。
唐言軒在前,唐蝶語在後,兩人下了臺階,觀席百人才歡騰高呼。唐言軒有些頭昏,女門生立刻奔上前攙扶,將他帶離此地。
過後,唐言軒回到更衣房,褪去繁縟衣袍與頭飾,還未卸妝,便接到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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