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評審臺下,不見藍氏雙仙與陸玄機。聶成華倏然蹲下,將臉埋進雙掌中,思緒繁亂,嚘嚶無淚。他不是討厭陸靜虛,真不是,只是不想再有更深的接觸了,藏情山的經歷已經太過頭了。
當初提議讓陸靜虛以後都彈琴與他,不過臺階一個,反正陸靜虛應下了,他聶成華沒要求,那就是一空諾。
問道之初,聶成華便與大家說過「之後一年請多關照」,雖說當時陸靜虛不在,但一年就是一年,問道結束後,各回各家,分道揚鑣,江湖上僅有同窗之誼,本來的朋友還是朋友,本來就不是朋友的,也算不上朋友。
雖然,他真的挺喜歡陸靜虛彈的曲子,也貪婪那份暖意。
早知如此,他當初就該等一等藍浩清,一起練成真丹,一同得靈劍了。可哪有這麼多早知。
而此次劍術考核,等於多休大半月的第二組學子倒是毫無聲浪,不全然是被聶成華與陸靜虛的事吸引注意。三個原因。
其一,第二組世家子弟占了大半;其二,不必與世家公子同臺爭鋒;其三,都親眼見過實際考核情況了。
其實藍氏雙仙的惡意安排,倒是便宜了第二組。那麼第一組學子就苦了嗎?那倒未必。
聰明人都心知肚明,第一組的尋常學子中,沒一個不是風家附庸。
白陌桑行至聶成華身側,蹲下身來,苦笑道:「聶兄,別想了,咱們吃飯去吧?」
聶成華抬起頭,哀怨道:「陌桑,我不是討厭陸寧,我也覺得那一擊特別新奇有趣,可我心裡的感覺特別怪。你明白嗎?不該是陸靜虛的……」
藍浩清聽得清清楚楚,心頭怔了一怔,不禁抿了一抿雙唇。
白陌桑沒聽明白,只是眨眨眸子,歪頭道:「咦?不該是陸公子?」
白雲賀與唐言軒聽出不對勁,兩人互視一眼,前者上前將聶成華一把拉起,笑道:「走了走了!再不走,唐小三可得餓死了!」
唐言軒眉角一跳,沉著臉冷笑道:「呵呵……是啊,我快餓死了。」
雖說他這般「配合」實在有違常理,可搭上他的神情,又異常合理。
聶成華明白小夥伴們的心思,便不再說什麼了。一行人來到膳堂,聶成華說起風青救人、他救風青的事。
藍浩清聽得愕然:「風棋竟會答應他離隊?」
白雲賀舉箸,道:「風棋身邊跟了一堆人,風青在不在都無所謂吧?況且暑休時,風青不也留下了嗎?」
唐言軒道:「指不定那風青根本不受待見,地位比尋常學子還低呢!」
白雲賀點點頭道:「嗯,有理。」
有理個頭。藍家二人在心中翻翻白眼,齊想白雲賀真是沒救了。
全場靜默片刻,白陌桑忽然道:「啊,我忘記看分數了!」
藍、白、唐三家人面面相覷,神情已說明一切,只好將目光轉向笑面盈盈的金家公子。金冠玉道:「當前排名,陸家、藍家、金家、白家、風家、唐家。」
唐言軒訝然:「搞什麼?我還輸那奇珍異獸?」
奇珍異獸?
聽到這詞兒,一桌同窗愣了片刻,白雲賀失笑道:「噗哈哈……唐小三,你方才說啥?奇珍異獸?」
唐言軒猛然一怔,這才注意到自己說了什麼,他放下箸子,搔了搔臉訕訕道:「風家以麒麟為尊,你們還都叫風家人麒麟神子……那不就是奇珍異獸咩?」
咩。
整桌又愣了一愣,靜默片晌,齊齊發笑。唐言軒鼓起雙頰,哼了一聲,悶悶埋頭吃飯。不過片刻,頂上一張大掌覆上,其主自是白雲賀,唐言軒齜牙咧嘴瞪了過去,卻被數落不適合耍狠,簡直幼貓一隻,所以下次別咩了,該喵才對。
唐言軒痛悔沒將蠱蟲帶來,老虎不發威,真當他是小貓?
其實他輸風棋也是合理,他多少天都跟著白雲賀,雖說主動不少,但大半是揀剩的,主要是不捨得搶分。反而風棋日日都一群人跟著,定當吸引無數邪靈,分數卻不及白家與金家。
唐言軒尋思片刻,忽然心中悚然:金冠玉就一個人打,金宵只引邪靈不擊之。光憑金冠玉一人,竟能勝過白家二人?
更詭異的是,這七日下來,渾然無人說見到金冠玉如何如何。若非方才「奇珍異獸」一說,眼下話題怕是繞金冠玉轉了。
*
七日後,劍術比賽的第二組正式展開。
廣場上,觀賽是強迫的,無一例外。但也還算自由,只要不隨意離開廣場,有事需要報備,要站要坐要躺著都行,所以學子們都分成一團一團的。
除了陸靜虛外,其他世家公子們是打地墊坐在一塊的,還打了把傘。是唐言軒打的,至於為何不乾脆到樹蔭下,自是因為視線不佳了。
白雲賀怕唐言軒打傘打累了,特地以「也想遮蔭」為由,死皮賴臉鑽進傘下,並以幫忙打傘為報酬。唐言軒早就聽出他語中滿滿謊言,卻也只是哼了哼聲,乖乖將傘交了手。
見他二人共撐一傘,聶成華拉著白陌桑、藍浩清,又呼喚金冠玉與金宵,將位置往前挪了一大段距離。唐言軒見他們跑了,原要起身往前,卻被白雲賀攔下,還說不要辜負他們的用心良苦。唐言軒聽得簡直莫名其妙,雙頰卻不自覺泛起紅潤。
評審臺上,唐蝶語的目光很快被傘下二人吸引,一分寬慰,一分擔憂。
唐言軒抬著頭看「雲天」,一邊吃著白雲賀託唐蝶語買的糖。其實還是陸玄機下山去買的。而聶成華與藍浩清得知此事後,在心中把白雲賀、陸玄機和唐蝶語三人都數落了遍。同時也心照不宣:唐小三氣傲心高,都是別人的錯。
考核看著看著,由於第二組沒有世家公子,學子們倒是興致缺缺,反而都將目光落在羅燦與徐央和徐凡凡身上,當然也有一些人在看秀秀。
聶成華也不例外,他一直循著羅燦的身影,又一邊碎碎念,卻不是念羅燦有多厲害,而是抱怨起羅燦的慵懶,壓根沒有比武大會時的勇猛。
藍浩清雖是認同,也發表了一番看法,說羅燦在弓術比賽時也很低調,想來是不在乎兩次考核,但他還是覺得聶成華很吵很煩人。
「雲天」中的羅燦,仍是獨自行動,雖然被聶成華說是慵懶,但並未直接擺爛。右手握拳置於腰間,左手持劍,雖未健步如飛,但仍可見其步履輕盈,也不怎麼停留,頂多碰上世家子弟時會頓一頓,乍一看很像在散步,然後遇上邪靈就當順手清理垃圾了。
不過,第二組的邪靈也很慵懶,或許勢如破竹的世家子弟的作風,反而才不合常理。
而聶成華他們也不曾見過羅燦使輕功,真的很悠哉,可藍家二人與金家二人一致有了羅燦的輕功不好的猜測。坐在四位「哥哥」中間的白陌桑,一句話都不敢說。
輕功不好也比他這個完全輕功不起來的強吧?
其實在一開場,便有兩名女學子捏碎保命珠,雲門門生直接將人領了出來。單純來問道學習的學子還是有的。
女學子們沒有一個是單獨行動的,世家的便與同門一齊,徐凡凡與徐央一道,秀秀則被四、五學子保護得很好。
第二組學子都像在散步玩耍,不只是羅燦的慵懶,就連徐家二人也是肉眼可見的鬆懈,渾然沒有比武大會時的快狠準,他倆偶爾還會聊上幾句,逢人也不搶分,只會繞道離開,甚至都不主動追擊邪靈。
要說世家中誰最勤奮,定是藍家的六人了,風風火火的,據說是他們幾人也在比賽,又據說是藍氏雙仙不知承諾了什麼好處。
其他世家的子弟當然也是勤奮的,不只是為了面子與尊嚴,更是互相較勁,除了醫者,誰也不想弱於同門,至於個人得分如何得知,只要問問雲門就行了,想作假都不成,而跟著公子的「天選之人」自是倖免,所以何簡才會很高興,雖然他進場後就被自家公子拋棄了。
而其他學子們鬆懈也是情有可原,自知比不過公子們,本來就沒什麼好比的,頂多學子間的互相較勁,在漂亮姑娘面前出出鋒頭罷了。
聶成華他們也瞧出了,第二組的邪靈確實弱化許多,行動與反應都很慢,還會撞到樹之後,東張西望的,可惜沒有神情和手腳。
每當邪靈自撞後,唐言軒總忍不住笑出來,他也每每被白雲賀投以溫柔但揶揄的笑眼。
唐言軒的目光也是鎖在羅燦身上,白雲賀察覺後,果斷詢問,唐言軒才說:「那個羅燦,我真是越看越熟悉。」
白雲賀可不愛聽這話,淡淡道:「你是不是挺欣賞的?」
唐言軒毛骨悚然:「欣賞個鬼!就說我只是覺得他的功法很眼熟!」
白雲賀皺眉道:「清竹公不也說沒有什麼拳師嗎?」
唐言軒沉面道:「沒有拳師,就代表不是拳師。但兄長從沒否認我的印象。」
沉默片刻,白雲賀驚聲道:「你的意思是……曾經真有那麼一個一手握拳一手持劍的人在你們家?」
唐言軒悶悶道:「不知,除了感覺眼熟外就沒其他了。我的記憶向來不好。」
白雲賀訝然:「你的記憶向來不好?這是為何?你怎麼了?」
唐言軒又往嘴裡塞了一顆糖,這才好好看了過去,道:「我沒什麼事,只是小時候很多事情記不大清楚,兄長說這是蠶王在保護我,同時也是保護自己。」
白雲賀一時沒聽明白,道:「保護你什麼?」
他想到了特別糟糕的事。
唐言軒搖搖頭道:「對我來說太可怕的回憶。蠶王不能消去記憶,但能使記憶變得模糊,就像是……娘親的模樣。父親的我一定不能忘記。」
白雲賀聽後,思緒複雜,他稍微聽過白陌桑說唐家先夫人的事,他不喜歡唐言軒現在的表情,看似平靜,卻無處不顯憂愁與沉重,如此惹人憐愛。
白雲賀將傘柄向後拉去,傘面向前傾倒,擋在二人身前,傘緣磕到地面,部分的傘柄隔在體溫不同的兩個身軀間。
唐言軒瞠目結舌,遲遲反應不過來,他只知白雲賀抱住了他,僅此而已。白雲賀的體溫向來比他還高,心跳總是比他還快,耳邊的吐息也還是那麼溫吞又急促。
「……我也不希望你忘了我的模樣。」白雲賀繃緊全身,他知道自己不該說這種話的,也不該做這種事。唐言軒說的是悲愁,他回的該當是安慰,而非趁火打劫。可事實如此,他沒能控制住自己,他真希望唐言軒罵他幾句。
可事事不如人。不,唐言軒的反應,倒不如說出乎他的意料?
白雲賀萬萬沒有想過,唐言軒居然回抱住他,並且用著那般彆扭又溫柔的聲音說──
「我不會忘記任何關於你的事,包括你的樣子。」
差一點兒。就差一點兒。白雲賀差點沒能忍住,差點就要在這「大庭廣眾」下,做出不可饒恕的事。
但好在他放開唐言軒了。他抓著唐言軒的雙肩,囁囁嚅嚅,欲言又止。唐言軒也沒催促,一張小臉沒什麼情緒,只是忽然曬到太陽而有些發紅罷了。
白雲賀怦然心動,他能從唐言軒的眸中,看到愚蠢又卑劣的自己,登時罪惡貫盈,愧疚不已。那顆在眼角下的硃砂痣格外耀眼動人,看得他無地自容。
莫名想哭。
四目相對不過片晌,白雲賀逃離了唐言軒的目光,兀自將紙傘拾起。但再次有了傘蔭的遮蔽,似乎也將白雲賀的罪惡感掩息了。
白雲賀稍稍將傘面打斜,自信保證不會被任何學子或評審看到,然後做了折中的那件事。
──於唐言軒額上落下一吻。
現在的他還沒有勇氣將那個吻加深,或是落在其他位置。他甚至吻上的是那粗糙的素麻。
「咦?」
額心被軟綿卻乾暖的東西點了一下,服喪用的抹額根本什麼也擋不住。唐言軒愣在原地,全然無法思考,腦中閃過的光景卻是回到盈盈一水間的那日晚上。白雲賀的話語言猶在耳,什麼「還有我陪著你」、什麼「我可想你了」,又提到畫像,說了什麼「若能親見此般嬌娥,我定當立即備妥千兩黃金白銀前去下聘提親」,還有……
太糟糕了。
不知是不是在外頭的關係,唐言軒竟異常平靜,雖實際上是驚無可驚,但表面看來,確實格外鎮定。詭異的是,他竟還清楚知曉,現下在外頭,斷不可失控大叫。
眼中腦中都被白雲賀給占據了。唐言軒看著對方異常靦腆且發紅的面門,不知為何,竟覺得有些動人。
白雲賀又在想什麼呢?除了想面前的人兒還能想什麼。
他在想唐言軒呆愣愣又染上緋紅的小臉分外可人,叫他又亟欲香上幾口。這下是真不妙了。
白雲賀真不知自己是如何抑住的,要是唐言軒再晚一步回神,怕是真的不必回神了。
唐言軒猛抽一口氣,然後以雙袖覆上大半張臉,幾乎只剩抹額與眼睛露了出來,而那雙眸子裡寫滿驚恐與羞臊。白雲賀以為他是因那點水一吻才害臊的。也只有唐言軒自個兒知道,他還因為自己奇怪的想法而羞臊。
這些評審臺上的唐蝶語都看不到,但在傘面重新架起前的那個擁抱,他看得驚詫不已。同時,竟心中歆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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