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術比賽第二組的第六天,於在水一方樹下。唐蝶語雖蒙著雙眼,卻雙唇緊抿,凝重無限。
另一道氣息是陸玄機。他眉頭微蹙,神目憂心忡忡,他知道唐蝶語為何如此,可他左思右想,得不出一句安慰。
也不知沉默多久,案上香茗早已涼透,陸玄機正打算起身重沏,唐蝶語終於抬起眸子,道:「玄機,你說我該如何?」
這個問題,當他雙瞳轉紫時,他也如此問過陸玄機。
而陸玄機也知道,唐蝶語只有真的不知所措時,才會發出這種提問。
陸玄機打消起身的念頭,索性將杯中物一飲而盡,搖搖頭道:「我知你顧慮,但那不見得是壞事。另外阿言與白公子的事……肯定不會是壞事的。只是阿言呢?他可有透露過什麼?」
靜默片刻,唐蝶語面上的沉重多了幾分無奈,道:「我如何都是做兄長的,如今父親已去,我就剩下阿言了,我不想再看他難過了。那孩子……我不想逼他說,只告訴他,自己沒想明白的事,我不會多問。」
「你還有我,我也是阿言的兄長,白公子也是一名好兄長。」陸玄機微微一笑後,便將笑容收了起來,「阿蝶,現有一事更為重要。逸塵與我說,逸情有不好的預感,逸情的預感向來準確,待問道結束,怕會有大事發生,你要多注意些。」
唐蝶語失笑一聲,道:「我家門已逢大事,也不會再發生什麼更嚴重的了。如今天下大事,哪一件與風家無關?」
陸玄機點頭道:「是,他們還與我分析,怕是風家要動世家,自打風家入主崑崙山後,行事便更加風火了。藍家有他倆,應屬安全。金家地位相當,也算安全。唐門向來不入俗流,且地處偏遠,還算安全。我燈火闌珊處易守難攻,與風家無冤無仇,又與雲門交好,我不大擔心。可白家……你道如何?」
唐蝶語怔怔聽畢,尋思片刻,道:「白帝城位於荊楚平地,神州中心,家主長年閉關,家門當前亦無傳奇人物……可風家為何要動白家?就憑白家在各方面的影響,如何能輕易下手?」
「不是要動白家,是要開始對世家下手。」陸玄機微微搖頭,「當然這不過逸情的猜測,可居安思危總是不虧的。如若是我要稱霸江湖,我也一定先對白家下手。不過……白家如何也算一大世家,四大尊家之一,雖無傳奇人物卻也人才濟濟,家門興旺,家業更受皇貴青睞。若風家手無勝券,必然不敢妄動。指不定風家得了什麼神兵利器,或是在動世家之前,還有別事要做。」
唐蝶語閃過一個念頭,正色道:「你說神兵利器,日月劍匣不就專造神兵利器?」
陸玄機怔怔道:「你認為風家會看上日月劍匣?但日月劍匣非我不可用……不,我也不清楚。」
唐蝶語面色沉凝,道:「玄機,比起我,你更要當心,此次蓬萊盛會,你便不要留下吧。」
陸玄機抽了一口淺淺的氣,緩緩點頭,道:「也好,過會兒我修書回家,請二伯來吧。我二伯魯莽,如若風家真的造訪,怕是衝突難免。待問道結束,我便即刻返家,暫且將日月劍匣寄於逸仙閬苑。」
唐蝶語道:「不如劍術比賽結束你就去吧?」
陸玄機搖搖頭,淺淺笑道:「逸情既然說是問道過後,那眼下應是不必過度擔心,反而打草驚蛇。且不說我,考核結束,逸塵、逸情要幫忙善後靈虛幻境,抽不開身,我也不能擅入逸仙閬苑。阿蝶,多謝你的提醒。」
「但願無事。」唐蝶語吁出一口氣,似乎也將方才的嚴肅吐了出去,頓時添了幾分脆弱,他舉起左手,唐陽戒熠熠生輝,「還是代理宗主時,難免處處受限,如今草草接下宗主之位,有太多事等著我去處理了,待蓬萊盛會結束,我便要趕著回去了。盛會我便將阿言留下,你也讓靜虛留下吧,在雲門地所,至少安全。」
陸玄機動了動手,卻連一寸都未抬起,只是眉目柔和了幾分,道:「好,我也如此打算。阿蝶,辛苦你了。」
唐蝶語搖搖頭道:「如今戴上唐陽戒,不過節外生枝,卻也無可奈何。說來,據孝玄君分析,白家該如何是好?可要提醒?」
陸玄機道:「不能說,消息走漏只會打草驚蛇,甚至被當成危言聳聽,若不小心傳入風家耳裡,無事生非。他們說會安排百名藍家修士,以交流學習、準備婚禮的名義到白家,除此之外,也只能祈求平安了,但願只是我們杞人憂天。阿蝶,在天下未平之前,若非無事,你便不要遠行了。神州自亂,本就與唐門無關。」
「婚禮……」唐言語緩緩放下了手,也放下了方才的脆弱,好似不過假象,他忽然冷著一張臉,即便不見雙目,也透露出無盡凶光,口吻更如墜冰窟,「動盪亂世,又有誰能明哲保身。傷我親友者,犯我家門者,罪無可赦,其罪當誅。」
陸玄機驚了一驚,他能清楚感受到好友的殺意,即便目前還沒有「罪人」,卻仍叫人不寒而慄,若能見雙目,怕是更為駭人。
他並不害怕,反而心疼,他也不是頭一回見唐蝶語生怒了,只是不願去習慣。怎麼可能習慣。
陸玄機知道,好友並非真的關心白家,也不在乎日月劍匣,只是不想讓唐言軒難過而已。
那麼,唐蝶語對他的關心,是出於自己的意願,還是又為了弟弟呢?
不敢問,也不該問。
*
兩日後,劍術比賽完全落幕,今乃公布成績的日子。
一眾學子齊聚廣場,計分板早就拆除,但六大世家的得分排名,學子們都瞭然於心。
藍家八人第一,陸家四人第二,金家六人第三,白家六人第四,風家七人第五,唐家六人第六。
主持與陸玄機立於評審臺下,評審臺上空無一人。其實首位是誰,眾人皆心知肚明。
「劍術比賽甲等首位──」
雲門主持朗聲,聶成華不以為然,咕噥接話:「華山陸氏,不走路的陸寧。」
藍浩清噗嗤一聲後怒瞪自家人。
首位宣布後,場下異常安靜,這是人盡皆知的事,自然毫無反響,陸靜虛本人亦然。
此次學子們的猜測,多半直接套用弓術比賽的成績,而因為能實際看到戰況,所以無人作賭。
「甲等次位──陵川藍氏,聶芳。」
聶成華之名一出,倒是譁然不少。不過聶成華與藍浩清並不意外,藍浩清早讓自家人好好計分,他與聶成華就差不到十分。
所以藍浩清一直以為自己會是乙等首位,拿個劍術比賽的探花。一眾學子都是這麼認為的,可事實──
「乙等首位──瑯琊金氏,金珩。」
全場一片譁然,藍浩清驚訝地看向神情也很訝異的金冠玉,也不像裝的,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的,直到白雲賀在中間揮了揮手,才結束這場「眉目傳情」,傳的是驚訝之情。
藍浩清頓時心中發怵又有些抱歉,因為他完全忘了還有金冠玉這號高手!
還來不及說什麼,排名又繼續公布了。
「乙等次位──陵川藍氏,藍烝。」
一公布到第四名,公子們的視線卻紛紛落於白雲賀,他本人笑得苦澀。唐言軒默默抬起兩指,在銀羽君蓮袍袖子上走了兩步,最後輕輕捏住垂袖。
這是哪門子可愛的舉動?白雲賀驚了一驚,差點又將唐言軒給攬過來,幸好雲門主持的聲音喝止了他的惡念。
「乙等末位──江陵白氏,白榆。以上為此次劍術比賽之前五。於今始七日,諸位學子可自由外出,但一律宵禁前返,違者依律罰。末二月聽學收心,望諸位學子修身養性,心平氣和,完成問道。」
主持說畢,朝陸玄機作揖後便先行離去。場下學子幾乎躁亂,雲門門生皆已散去,任憑他們沸沸揚揚。
聶成華與藍浩清一人一邊,搭住了白雲賀的肩膀,自然被擠到一旁的唐言軒,沉著一張臉,死盯著藍家二人。
聶成華笑道:「雲賀,你這運氣實在不得了,弓術劍術都拿最後啊!」
白雲賀大罵:「什麼最後!分明是第五!第五!還有你倆快把我壓慘了!白陌桑速來救駕!」
白陌桑雖然就在一邊,卻隔著特別安全的距離,而且他壓根沒搭理自家堂兄,和金冠玉聊得有聲有色,雖說都是他單方面在崇拜和誇讚金家公子。
那現在還有誰能救白雲賀?自是怨念滿滿的唐言軒了。可他不是因為被迫和白雲賀分離才生怨的,而是藍家二人竟膽敢無視他,視他如浮雲,隨隨便便撞到一邊!
「藍浩清!聶成華!放開白雲賀!」唐言軒不是那個意思,可他講出來,任誰聽了都是那個意思。
聶成華與藍浩清劈然一顫,齊齊看著唐言軒怒氣沖沖地走來,連忙鬆開白雲賀,躲到金冠玉旁邊。聶成華心有餘悸,苦笑道:「還你還你!唐小三,以後沒你允許,我都不碰雲賀了!」
金冠玉與白陌桑的話題戛然而止,紛紛看向臉色鐵青的紫衣少年。
唐言軒猛然止住腳步,眉目凶光亦霎時滅去,他朝著聶成華眨了眨眸子,又朝白雲賀看去,沉默半晌,尋思片刻,他終於理解聶成華在說什麼了。
他心頭一顫,衝著四人方向咬牙大罵:「說什麼狗話!我又不是為了救他!你倆方才對我視若無睹,直接把我撞開是什麼意思!」
藍家二人互視一眼,隨後齊齊露出恍然之色,最後一齊看向滿臉疑惑的白雲賀。
白雲賀注意到兩雙視線,回望過去,試圖從藍家二人眼中找出一絲線索,或是,他現在該做什麼。
唐言軒又是罵道:「說話啊!撞我是什麼意思!」
藍家二人齊齊蹙眉,又用力眨眼,白雲賀看得越發不明白,尋思片晌,索性不管藍家二人到底想告訴他什麼。
白雲賀上前幾步,來到唐言軒跟前,伸出左手直接攬住其肩膀,笑道:「好了好了,唐小三,不與那倆粗人計較了!撞你沒意思,就他倆體龐眼拙,見不著你嬌小玲瓏。你說你天仙之色,那倆粗人狗眼哪裡瞧得見?」
頓了一頓,他又將唐言軒往自己這方緊挨了挨,再道:「唐小三,咱們不理那倆廝,狗不狗人不人的東西,他們見不著你,我見著就好!嗯?看看我,人模人樣的!」
「哈?」唐言軒完全傻住了。
聶成華忍不住笑,摀著嘴回過身彎下腰,竊笑聲不斷從金冠玉背後流出。
白陌桑大驚失色,卻壓低了聲音說:「雲賀哥哥竟連藍兄一起罵了!還能如此吹捧唐公子!甚至還自戀了一把!」
藍浩清繃著一張臉,實在不能接受被與聶成華同等對待,但眼下也只能乖乖閉嘴了,暗暗開罵:見色忘友的大白雞!
金冠玉看了看前面,又瞅了瞅背後,最後用著詢問的眼神看向自家侍衛,然而金宵只是淡淡搖了搖頭。那一搖頭,說了兩個意思。一是「不知道」,二是「不要管」。用金宵的話來說,便是:屬下不明以及屬下認為不插手為好。
此處與前方學子簡直兩個天地。靜默了一會兒,唐言軒終於回過神,卻是雙眉緊蹙,輕輕拍開白雲賀的手,直勾勾盯著對方,沉聲道:「你,大白雞,是在說我矮嗎?」
此話一出,登時鴉雀無聲,就連聶成華的竊笑都停止了。不過,僅僅只是一瞬。聶成華大大地噗嗤一聲,這下想憋也憋不住了,直捧著腹部大笑起來。
白雲賀神情一僵,不由自主舉雙手作投降狀,乾笑道:「絕、絕無此事,唐公子您多慮了、多慮了哈……」
他以為唐言軒頂多再罵上幾句,畢竟唐言軒從來沒在破口大罵或驚聲尖叫前動手的。而這次,偏生就毫不猶豫地動了手。
唐言軒的右掌快速攫住白雲賀的前襟,將其向下一拽,將白雲賀的面門拉到他的面前,兩面距離不過巴掌寬。他緊蹙柳眉,冷聲道:「我告訴你,我唐言軒如果生得太高,祭服全都得新製,你知道那得耗多少工多少時多少錢多少人的心血嗎?」
「……啊?」
原是一臉驚恐又羞臊的白雲賀被這麼一問,登時愣怔,卻無法停止腦兒裡那糟糕的想法──朝那近無可近的小嘴香下去。
當然他是忍住了。即便意欲放唇一吻,可仍舊被本能挾持,狠狠忍住了。
聶成華已經笑得蹲在地上了。
白陌桑已然驚無可驚,喃喃道:「從未見有人能將自個兒的短處,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藍浩清亦面露驚詫,幾乎不忍直視地緩緩搖頭,低聲道:「簡直厚顏無恥,與聶成華有得一比。」
唐言軒的理直氣壯自是比聶成華的高大許多,因為眾人不但反駁不了,竟連一個破口都尋不著,甚覺煞有其理。不若聶成華那般,全是些歪瓜劣棗的道理。
唐言軒鬆了手,順便輕輕一拍白雲賀的前襟,白雲賀直起上身,向後跌了一步,他瞠目結舌,看著眼前的嬌小紫衣滿臉鄙夷、雙手環胸還「哼」了一聲,只覺相見恨晚。要是早早認識如此可愛之人,一定不消家裡人相逼,他自會奮發圖強,為一展雄風。可惡的白陌桑!
一載問道,三大武學,便於這般歡樂下落幕了。而後僅餘聽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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