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兩天後的晚上,愛德華獨自坐在庭園的大湖一旁,安靜地注視着湖水,若有所思。
今天正值滿月,天上無雲,令眾人得以欣賞月亮優美的身姿。她圓如太陽,卻又柔和如水,靜麗的身影雪白而皎潔,輕輕把月光的恩澤灑滿大地。正值午夜,玉盤高掛,舉目所見,整個庭園都被染上白銀,湖水波光粼粼,清澈地倒映着玉盤的美態;湖旁枯草上都有一層薄薄的冰霜,反射出的銀光一閃一閃,恍如天上星宿,閃亮非常。身處其中,便如同置身於夜空之中,夢幻又優美。
這就是詩人們頌讚月詠城的原因,但愛德華對眼前絕景毫不在意,他只是瑟縮着身子,注視水中那個總是能令自己靜下來的月亮倒影,繼續未完的思緒整理。
自從昨天跟基斯杜化激烈地吵了一架後,愛德華一直思考着他留下來的話語。他知道父親跟肯尼斯素來不和,但直到昨天才醒覺,正如他對父親有諸多不滿,會對父親的決定有所反抗,父親和肯尼斯之間也一定有類似的事,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但這又怎樣?就可以合理化他懦弱的性格,以及那些因懦弱而做錯的事嗎?
他沒法得出答案。
明早就要離去了,難道要帶着這份疑問離開嗎?
「這就是『被祝福的銀光』……很美啊!」
「諾娃?你怎麼……咦?」這時,諾娃的聲音突然從附近傳出,愛德華慣性地抬頭,正想問她為何這麼晚還走出來,怎知四周並無諾娃的身影。他心裏納悶,剛才確實聽到她的聲音,但人呢?
「小姑娘是第一次看的吧,怎樣,愛德華有帶你參觀月詠城嗎?」
就在這時,一把沒法再熟悉的低沉聲音在附近響起。愛德華皺着眉走往聲音傳出的方向──湖後的樹林,這才發現父親居然和諾娃一起走着。
只見諾娃身穿睡衣,外披斗篷,而基斯杜化同樣也穿着睡衣和外衣,二人一邊走一邊談天,看起來相處融洽。
父親和諾娃?在這個時間,他們在這裏做甚麼?
他決定不作聲色,從後暗中跟蹤二人。
「今早他帶我逛了一圈,果然如傳聞所說,是無論日夜都散發着月神光輝的美麗城市。」諾娃笑着回答說。「可以的話,我還想再看多一會呢。」
「是因為愛德華,所以不能參觀太久吧?」基斯杜化嘗試猜測。
「我不能因為自己的事,而打擾他的劍術練習時間。」諾娃答的時候毫無埋怨之色。
愛德華記起,今天中午他問諾娃不如多逛一會時,諾娃立刻表示要回去。明明他說了繼續陪她也沒有關係,亦留意到其實她是想留下的,但她就是堅決要回去,少有地固執。現在他終於明白是怎樣的一回事。
原來是為我着想啊……他心裏感激,也有點歉意。
「你很為他着想呢,愛德華有你這個同伴,是一種福份。」聽到兒子身邊有一位一心支持他的同伴,身為父親,基斯杜化總算放下心頭大石。他熟悉兒子的性格,知道他不能輕易與人融洽相處,並常常為這件事擔心着,但現在覺得總算可以放心了。但安心的同時,他又有個疑問:「小姑娘……諾娃對吧?你說你是愛德華在祭典中的同伴,但實際上是怎麼樣的同伴?」
「呃……怎樣說呢……」換着是以前,諾娃可以面不改容地解釋「人型劍鞘」的事,但自從記憶開始回復,她慢慢理解到這件事在一般人眼中是多麼的「異常」。而且愛德華曾經吩咐過她,不要輕易說出關於「虛空」的資料。可是現在問的並不是甚麼潛在敵人,而是愛德華的父親,所以透露一點應該也可以吧?「可能雷文先生會感到詫異,我其實是一把劍的劍鞘,而愛德華就是劍的主人。」
「有着人型的劍鞘?這還真是罕有呢……」聽畢,基斯杜化感到匪夷所思。
「雷文先生不會覺得這是謊話嗎?」諾娃對基斯杜化瞬間接受事實的反應略為驚訝。
「當然不會。世界這麼大,有龍和精靈,又有術式和行使它們的術式使、神官等人,有人型劍鞘也不出奇啊。」基斯杜化解釋。他一解釋完,諾娃立刻輕聲笑了起來。基斯杜化對她的反應不明所以,問:「諾娃小姐,有甚麼事嗎?」
「不好意思,失態了。」諾娃立刻停止笑聲,但笑容依然掛在臉上:「我只是覺得,你們父子果然很像呢。那時愛德華也是很快便接受了『人型劍鞘』的概念,之後我問他原因,他也是這樣回答我的。」
一說完,諾娃的腦海想像出假若愛德華在這裏聽到這句話,一定會激動地說「我怎麼可能說過」,就算她拋出確實證據,他也一定會矢口不認。一想到他的反應和表情,她又忍不住笑了兩聲。
有甚麼好笑的!想當然地,在二人附近藏匿着的愛德華清楚聽到諾娃的話,以及看到她的笑容。
我怎麼可能說過這句話!……慢着,好像真的說過。
他頓時無奈地托額,心裏不禁責備自己:我真不該說的……
「雷文先生,你這麼晚找我出來,其實所為何事?」收起笑容後,諾娃問。
約莫半小時前,當諾娃正要上床睡覺之際,基斯杜化突然前來敲門,邀請她一起外出散步,但就一直沒有說明背後的目的。
「啊,對不起,這幾天一直沒有機會跟你說上話,而我知道你們明天要離開,所以就這麼唐突來找你,希望你不會介意。」說完,基斯杜化收起慣性的笑容,換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其實我是想跟你談談愛德華的事。」
「愛德華?」諾娃有點不解。
「他這些日子過得好嗎?」基斯杜化問。
「甚麼?」諾娃有點驚奇。本來她以為基斯杜化打算問甚麼重要的問題,怎知居然是問愛德華的近況?這個問題,他直接問愛德華不就可以嗎?為甚麼要這麼秘密,要瞞着愛德華似的,特意問自己?
「他總是說自己過得還好,但實際上應該不容易吧。地位一落千丈的貴族子弟,一定會在學院被人欺負得很慘。而且現在他是舞者,每天都有被敵人找上門的風險,這種每天提心吊膽的日子,不會過得好吧。」見諾娃露出驚奇的反應,基斯杜化立刻解釋這樣做的原因。
如同天下間所有慈父,基斯杜化總在擔憂兒子的生活;但他也太熟悉自己的兒子了,知道兒子甚麼都會自己一個人扛下來,這一點讓他更為擔心。同時,他又知道要是兒子有甚麼不想說的,是絕對不會說出口,所以他唯有找諾娃,想從她的口中得知更多關於愛德華的事。「我不打算過問詳細,但他真的跟『薔薇姬』對決了吧?之後發生甚麼事了?」
諾娃點頭肯定:「二人對決的事是真的,愛德華也在期間受了不輕的傷。事後的事,詳細的我不能說,但總之他一直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生活,在時機成熟後,才再次在人們的眼前出現。這些日子我都在他的身邊,雷文先生不用再擔心了。」
聽完諾娃的話,基斯杜化總算放下另一顆心頭大石,呼了一口氣:「那麼看來,那些日子對他有很大的啟發吧。」
「為甚麼這樣說?」諾娃問。
「要是他聽到這句話的話,應該會發脾氣吧,但闊別三年再次相見,我覺得他改變了不少。」基斯杜化說出他作為父親的觀察。「人變得沉穩了,也比以前開朗了不少。想必是遇到了一個能夠指點他前路的人吧。」
那人就是「薔薇姬」啊──諾娃當然沒有告訴他。
「而且脾氣也好了。」基斯杜化補上一句。
「關於這點,我一直想問雷文先生,愛德華對你發火,你都不介意的嗎?」諾娃問。「你不會覺得他對待父親的態度有點過火了嗎?」
基斯杜化搖頭:「我知道他在想甚麼,他是在否定我。」
「否定?」諾娃不明白基斯杜化的意思:「但就算知道,也該在適當的時候阻止一下吧。」
「太過火的話會的,別看他這樣,其實是有分寸的。」基斯杜化笑着搖頭,並說:「而且我在等。」
「等甚麼?」諾娃不解。
「等他自行選擇。」基斯杜化回答。
「選擇……繼續否定,還是接受這個父親嗎?」諾娃嘗試猜測,但她心裏卻不太明白答案背後的原因。
「大概是這樣吧,」基斯杜化以微笑肯定諾娃的答案,並接着以父親的口吻解釋:「人一生總是會經過認識、否認,再接受的過程。在小時候,我們從身邊一切獲得對世界的認知,並以此構築自我,但這份認知只是片面的。到年青時那份認知得以再擴闊,並會知悉它其實只是很片面的事實。我們想要進步,討厭片面,因此選擇了否定過去,嘗試重新構築,但往往到年齡再大一點的時候,因為經歷了不少事,便令我們理解到一開始構築的認知裏有些元素其實是不需被否定的,相反,它們是正確,是應該被保留的。他現在仍處於否認的階段,所以只需等待某天他做好選擇便可,而我一直就在等。」
「那即是反叛期?」聽完解釋,諾娃腦內想到只有一個詞語的意思跟基斯杜化的解釋吻合。
沒想到諾娃居然直接說出,基斯杜化高興地笑了兩聲:「所言甚是。你覺得有辦法能令叛逆期的小孩不再反抗嗎?尤其是他那種倔強的性格。」
「哈哈。」諾娃也忍不住掩嘴輕笑。「倔強」二字實在太適合他了!她心想。
「我是知道的。他對我的憎惡,源自仰慕。喜歡和討厭,愛與恨,本是同體。而且,我有欠他的事。」基斯杜化一語道出愛德華對他的感情,而且似乎有別的話想說。
「雷文先生指的是?」聽到最後一句,諾娃有點疑惑。
「他對我如此憤怒是對的,我確實不是一個好父親。」說時,基斯杜化臉上的微笑由剛才的開朗,轉為有些微內疚。
「才不是的!如此關心兒子的安危,雷文先生怎會不是好父親!」別因為愛德華對你的態度而覺得自己不好!諾娃很想把這句也說出口。
「謝謝你,諾娃小姐,但我知道自己到底都做了些甚麼。」基斯杜化看穿了諾娃的心思,向她道謝,但並沒有改變自己主張的意思:「他說得我很對,我才不是甚麼厲害的人。大家都說我溫柔,但那些其實都只是懦弱的假象罷了。」
諾娃倒抽了一口氣。她不懂得該如何回應。
「昨天愛德華對我說了,每次當我提到肯……父親的事,就總是會逃避。他沒有說錯,直到現在人都死了,我還是會下意識地逃避。」基斯杜化本想依照平時自己的習慣,直呼肯尼斯的名字,但覺得在諾娃面前這樣做不太好,便急忙改回尊稱。「我不知道他在你面前會否避開不說我的事,希望不會吧。」
諾娃大力搖頭。愛德華會表現得有些彆扭,但還是會平心靜氣地說,她心裏回應他。
看到諾娃的回應,基斯杜化心裏安心了。他輕輕一笑,並說:「這些話我從未跟愛德華說過,但可能是否因為今晚的月色美麗吧,令我難得有心情想對人說一下這些心底話。希望諾娃小姐願意奉陪一下我這老頭,聽我自言自語些廢話。」
「請不要介意,我不會告訴愛德華的。」諾娃立刻同意。
基斯杜化感激一笑,他把諾娃帶到圓頂亭前的階級坐下後,便開始坦白深藏心裏的一些回憶。
「正如愛德華想反抗我一樣,我也一樣反抗過我的父親。我從小就討厭他如此專橫,討厭他行事不擇手段,皆以自己利益為先,所以我要活得跟他完全不一樣。他吝嗇,我就慷慨;他心胸狹窄,我就對一切包容;他覺得把他人趕盡殺盡,只有自己站在高峰上的才是強者,那我就用行動證明,精神上強大才是真正的強者。我行事處處與他對抗,是反抗,同時又是為自己尋求別的出路。父親越是輕看我,我越是覺得自己正確;別人越是喜歡拿父親當反面例子來跟我比較時,我的心就更堅定相信自己所選擇走的路。一直以來,我都以為自己是對的,但卡羅洛斯一事發生後,愛德華的行動向我證明,我也終於察覺到,其實我一直只是在自我滿足。」
每次看着愛德華責罵自己時,基斯杜化都在他身上看到以前自己的影子,正確來說是以前自己所期望的模樣。小時候的他,一直都想嘗試像愛德華一樣,直接在肯尼斯面前訴諸不滿,但他沒有勇氣,所以只敢間接地以性格、行為差異去表達自己的不滿。雖然這樣想一定會被說奇怪,但他心裏有時候很羨慕這個兒子,因為他做到自己所做不到的事。
「我不敢與父親正面交鋒,不敢正面否定他,因為知道一定沒辦法贏他,所以我在那時候才選擇了如此間接的方式否定他這個人。我恨他,也怕他,也許還有一點愛,但只是一丁點的父子情分,沒有更多。看不出吧,大家都說我不會對人有惡意,但其實只是被包裝起來,難以看見而已。」
諾娃愣了一會,才勉強明白似的點頭。她心裏感到意外,但又覺得合理。世上怎會有沒有恨意、惡意,絕對純真的人?沒有可能。
基斯杜化繼續坦承心聲:「很多人都問我,為何父親死後不接下他生前的騎士團長職位,為何不趁機向皇帝要求被封為伯爵。我的原因只有一個,因為恨,所以不想繼承他的東西。領地,世代都是雷文家族的,未來是要交給愛德華的,所以我不能捨棄。但最少騎士團長一職還可以拒絕,這是懦弱的我唯一能做出的,賭氣的無意義小報復。」
「卡羅洛斯一事也源於我自己的問題。我總是希望相信自己身邊有真正的朋友,希望維繫大家眼中這個『好好先生』的形象,所以朋友有事必會出手幫忙。但現在回想,那不過是長不大的小孩在努力維繫自我價值觀的愚蠢方法而已。就因為自私的願望,我令家人陪我一起受罪,更差點糟蹋了兒子的未來。我常常覺得肯尼斯是個不合格的父親,但到頭來自己也走上他的後路。」說完,基斯杜化自嘲一笑。
「我可以問一下,為甚麼你沒有對愛德華提及過自己對肯尼斯先生的感受?」思考一會後,諾娃小心翼翼地問。
「我對他的恨是我自己的事,不想因為我而影響到愛德華的想法。」基斯杜化毫不猶疑地回應。回答完,他望向明月,嘆了一口氣:「兒子沒有理由要繼承父親心裏的恨意。」
諾娃心裏不禁感到佩服。也許基斯杜化在一些事上的表現是軟弱沒錯,但在兒子的事上,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盡責父親。
「我已經是這個樣子,但愛德華還有屬於他的未來。雖然還有很多進步的空間,但他已經是一個獨當一面的少年了。」說完,基斯杜化望向諾娃,神色認真:「他未來會遇上更多危險的事吧,也許會因此而沒法回頭。作為父親,我當然不想看到兒子受傷,只希望他一切平安,但這是他所選擇的道路,我不能因為自己的想法而阻止他前進。所以諾娃小姐,我,不,這也是我妻子的請求,可以拜託你,替我們看顧愛德華嗎?」
「呃,這個……」突如其來的沉重拜託,令諾娃一時反應不過來。她雙眼不停向左右轉動,不敢直視基斯杜化。她不敢輕易答應,因為很多事她都不能控制。
「請不要覺得有負擔,只要繼續陪着他,便可以的了。」見諾娃面有難色,基斯杜化立刻補上較為輕鬆的一句。
諾娃這時終於敢於望向基斯杜化,一看,她心裏又是驚呆又是感動。那雙與愛德華幾乎一樣的漆黑雙瞳,此刻流露着的是無比的堅定和渴望。而在堅定之中,內含的是一位父親對兒子的關懷和愛,這份感情幾乎要從雙瞳裏滿溢而出。
她一笑,心裏想道:能有一個這樣的父親,愛德華真是幸福啊。
「我會努力的,雷文先生。」她終於答應。
聽畢,基斯杜化似乎放下了最後一顆心頭大石,嘴角愉快起向上勾。而在二人背後的樹林偷聽到一切的愛德華心情十分複雜,他悄悄地離去,腦內思緒如萬馬奔馳。
這麼多年了,他還是頭一遭知道父親那些不曾對別人訴說的難言之隱。有時候他頂撞父親,為了不過是希望父親能跟自己多坦白一些心聲,而他對父親的憤怒,或許也夾雜了「為何你不願說」的原因。
他素來知道父親與肯尼斯不和,但直到今天才知道,父親的那份和善溫柔,不是偽善也不是不問世事,背後是有理由的。
他有很多批評的說話想說,但現在卻沒法責怪父親。這刻他不得不承認,二人其實多麼的相似。而換着是他,面對肯尼斯,或許也未必有勇氣與之正面對抗。
只是現在知道了父親的想法,之後該怎麼樣?
「否定,然後接受嗎,」愛德華小聲地呢喃剛才基斯杜化對諾娃說的其中一句話。就在這時,他突然想起夏絲妲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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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去否認,不如嘗試接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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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原動力源於否定,但一味否定是成不了大事的。是接受自己的初衷,還是絕望的現實,都沒所謂。只需要記住:『選擇,且不後悔』。」
她這樣說過。
此刻愛德華再次切身體會到,身邊的人都把他的性格行為看得很透徹。
對於父親的事,其實剛才偷聽的時候,他的心裏早已有了一個初步答案,只是一直因為自尊而猶疑。而夏絲妲的話,消除了他心中最後一道陰霾。
別忘了自己是為了甚麼而回家的!愛德華在心裏提醒自己。
既然疑問已經解開,那麼不留後悔的選擇就只有一個。
他握緊拳頭,大步堅定地踏過地上閃爍着的銀草;他的嘴角上揚,那是自信的微笑。9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tJfAQOMYo
決定好了,我不會後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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