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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時後，路易斯獨自站在溫蒂娜宮大廳的樓梯下，腦袋放空，凝視窗外的景色。
剛才到達房間後，女僕們告訴他二人身處的是整座城堡最大的建築物──溫蒂娜宮。整座宮殿高六層，二人身處的客人房間在第四層，而布倫希爾德的寢室則在第三層。
路易斯本來想更快出發遊園，但無奈舟車勞頓，除了早餐以外甚麼都沒吃過。為了補充體力，他要在吃完女僕們準備的午餐後才能夠出門，與布倫希爾德一起遊覽森林。
隔著玻璃，他留意到天空的灰雲好像比剛到埗的時候變多了。
這樣真的是好天氣嗎，他心裡疑惑。
「要您久等了。」
這時，從身後傳出一把熟悉的聲音。布倫希爾德的動聽聲線在整個大廳回盪。她未有束起長髮，只是多戴了一頂雪白皮毛帽。縱使全身都掩蓋在純白的天鵝絨斗篷下，但仍能隱約看見篷下那條以淡藍為主調的長裙，以及長度及腰的雙袖下擺。
安納黎貴族女性的遊園裝扮都以白色為主的──指的是夏日的花園裝扮。他們並沒有特定的冬日遊園裝扮，原因十分簡單，有誰會在寒冷又沉悶的冬天到花園散步呢，留在溫暖的室內享受甜點不是更舒服嗎。所以在安納黎貴族之間，也就沒有針對冬天遊園裝扮的規定。
但布倫希爾德把本來適用於夏天的禮儀巧妙地套用到冬裝上。這一舉令她顯得更加純潔高貴。在路易斯眼中，這一刻的布倫希爾德就像是冬天的仙子，不，也許冰雪女王的比喻會更為合適。
她在莉諾蕾婭的陪同下，緩緩地走下樓梯。隨著距離拉近，路易斯慢慢觀察到一些細節。布倫希爾德比一般女性為高，跟路易斯的身高相比只差數厘米。就算頭戴皮毛帽，她那對精靈尖耳仍然顯而易見。她的身邊飄逸著一陣鈴蘭香氣，為本來已經優雅的氣質錦上添花。
跟上次舞會一樣的香氣……路易斯記起來了。
「不要緊，那麼我們起程吧。」
他半跪在布倫希爾德面前，在戴著手套的手上吻一下後，便牽起她的手，一同穿過大門，小心扶她走上馬車的後座，而自己則坐到馬車前座。韁繩一揮，四匹馬便聽令離開宮殿。
跟路易斯來時所坐的馬車不同，現在二人所乘坐的馬車是屬於溫蒂娜家的開蓬馬車。米白的車身佈滿雪白色的萬花雕刻，充滿自然氣息，跟以速度和難駕馭有名的深褐純血馬相映襯，似是集靜與動、寧靜和狂野於一身，令人眼前一亮。
紳士駕駛馬車，帶領淑女遊覽園林，是安納黎貴族的其中一種休憩活動。
依照莉諾蕾婭所說，路易斯剛來到城堡時是經內城牆的左門到達宮殿所在的內庭園。只要從溫蒂娜宮往右走，便會見到內城牆的右門。那裡有一條石磚路，只要一直走，便能直達包圍內城牆、位處內庭園下方的大園林。
或許他對精靈的歷史不熟悉，但講到騎馬，路易斯還是有幾分自信。四輪馬車繞過一幢以紅磚砌成的建築物──布倫希爾德說它叫「兀兒肯大廳」，象徵四大精靈中的火精靈一族，之後便看到灰白的城牆。穿過城牆後，一望無際的針葉林便映入眼簾。
嘩……來的時候一直在隧道間穿插，路易斯毫不知道原來城堡裡有這麼大的園林。
這根本不是園林，而是森林吧！
未等他回過神來，褐馬們便向下狂奔，他要立刻拉緊韁繩，才不至於失控。
經過一段石磚路後，褐馬們帶著二人駛進黑壓的松林。縱使墨綠松柏高聳入雲，但當路易斯抬頭，仍能清楚看見一座翠綠建築。翠綠的光芒在陰天顯得異常亮眼，它的顏色跟充滿礦物質的泉水十分相像。
這種顏色的建築物，從未在別的建築看過，是使用稀有物料而建造的嗎？他心裡疑惑。
「那座是西爾雲莉觀景樓，象徵風精靈一族。那裡景觀開揚，可以遠眺整座園林。」見路易斯一直仰望，安坐於後座的布倫希爾德便主動開口介紹。
安凡琳城堡內庭園的建築都是以四大精靈命名的，她補上一句。
「任何一處都能看到嗎？」路易斯好奇地問。
「嗯，」她點頭。「都能，十分清楚。」
後半句的語氣稍微沉了下去，她稍微咬緊唇邊。
馬車繼續在呼嘯風中行駛。冬天的園景十分單調，沒有色彩鮮艷的花卉，又或青草，舉目所見就只有禿枝和松柏。
「冬天遊覽花園，威芬娜海姆公爵並不會覺得奇怪？」布倫希爾德問。
在安納黎，遊覽園林是夏日的貴族休憩活動。在寒冷而且陰天日子較多的冬天很少人會去欣賞只剩禿枝、寸草不生的花園，更不要說約會了。
「不會。一年四季，景色各有不同。我挺喜歡冬日園景，只剩高聳入雲的松柏和禿枝，以及滿地的枯葉，給人一種寧靜的感覺，十分舒適。」出乎布倫希爾德的意料之外，路易斯竟然享受著這一切。她起初以為他在逞強，卻看見他說話時的表情毫無虛假。
但怎樣可能呢。就算有如此見解，也不過是愚者。
她看一看手掌，繼續享受幽幽的風聲。
在陡峭的山坡上跑了半小時後，一座被松林圍繞的湖泊慢慢出現在二人的眼前。布倫希爾德說想下車散步，路易斯便把馬車停泊在樹林一角，扶著她的手一同走到湖邊。
「好像比之前更冷……」
湖水清澈如鏡，不見有任何動物的蹤影；二人剛踏出松林，一些純白物體從天上緩緩飄落，路易斯用戴著皮手套的手一接，竟是雪花。
「是雪啊！」路易斯驚呼，像個小孩子一樣興奮地接著雪花。
「嗯，下雪了。」但相比起的路易斯的興奮，布倫希爾德卻一臉淡然，她的眼神像是早已把一切看得通透。
精靈從世界而生，與世界共處，留意天氣變化是與生俱來的能力。她一早就知道今天會下雪，所以並不感到驚訝。
凝視著從天而降的白雪，不知為何，路易斯突然想起兩星期前那場假面舞會的燈光。閃閃生輝的水晶燈光、如夢似幻的情景，以及在舞會上邂逅，那位戴著面具的黑髮少女……
「安凡琳女公爵……」路易斯欲開口發問。
「叫我布倫希爾德便可。」布倫立刻打住他，並允許他叫自己的名字。
「布倫希爾德小姐，我有點好奇……在那次舞會上，您是怎樣把頭髮變成黑色的？難道是某種魔法？」路易斯想起當時布倫希爾德把面具脫下時，一頭黑髮在眾人面前慢慢變回淡藍的情景。直到現在他仍然深刻記得那情景，因為他一直想要尋找的人，原來就在身邊，只是自己一直不為意。
「這個……」布倫希爾德面部略有難色。
「嗯？」路易斯有點疑惑地追問。
「抱歉，舞會的事，我不太記得。」過了一會，似是經過一番思索，布倫希爾德別過頭去，不好意思地小聲說。
「……是這樣嗎。」聽畢，路易斯有點失望。還以為今天可以得知方法呢……
「別看我這樣，我的記憶不太好呢，」見路易斯表情失落，布倫希爾德露出些微苦笑，解釋自己的狀況。「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用了染髮魔法吧？只要把黑色的光元素暫時覆蓋在頭上，就可以改變髮色。」
「原來如此！」路易斯欣然接受這個解釋，但布倫希爾德一點也不高興。
腦袋裡一片空白，剛才她說的不過是自己的猜測而已。
她知道自己在兩星期前左右去過舞會，但當中發生甚麼事，一概不記得。
她伸手握緊口袋裡的某件東西，心情總算穩定下來。
二人緩緩走到湖邊，站著欣賞風景。白雪飄落到湖中，掉落到湖中央的薄冰上，又或融入蔚藍水中。在四周松林的互相映照下，綠與白，白與藍，令人覺得彷彿置身在冬日樂園裡，又或童話世界。路易斯想起霧裡的精靈之森，以及被霧圍繞的萊茵娜湖。只相隔了一層白霧，霧裡的世界竟然跟外面截然不同，別有洞天，他覺得很奇妙。
「這個世界真美麗。」面對眼前的美景，路易斯忍不住讚嘆。
「世界並不是如您想像般美麗無瑕，而是殘酷無比。」但布倫希爾德卻頓時回以一句冷酷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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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斯只是單純的為眼前的景色發出感嘆，怎知布倫希爾德的一句如同沉重的鐘聲，狠狠打破他的陶醉。起初他想以「但這裡呈現的一切就是如夢似幻」來回應，但重複思索數回後，他覺得自己稍微明白了她想表達的意思。因此，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回話，結果令剛開始不久的對話陷入沉默。
對我來說，無論如何，世界仍是美麗的。路易斯心想。
而布倫希爾德，只是望著從湖邊也看得清楚，位處東北方的西爾雲莉觀景樓，沒有作聲。
「請問介意我問一件事嗎？」過了半晌，布倫希爾德打破沉默。「為什麼您會選擇我？」
連她自己也知道這條問題有多愚蠢。雙方都是公爵家的人，而且同為舞者，結為連理也不過是為了結盟和互相牽制吧。不然一直口和心不和的龍家和精靈族怎會走在一起？
她只不過是為了打破沉默，但又想不到該問些甚麼，而隨意問道。
「因為我喜歡您，」路易斯不假思索地回答：「從十二年前第一次見到你時，便已經喜歡您。」
「十二年前？」布倫希爾德有點疑惑。
「十二年前，你不是趁母親參加我家的家族舞會，躲在她的影子裡偷走出來嗎？我就是那個和你玩了一晚的小男孩……難道你忘記了嗎？」見布倫希爾德一臉疑惑，路易斯立刻說出那段深藏心裡多年的回憶。他仍然清楚記得，當時七歲的他在家裡舞廳附近的樓梯上遇見瑟縮一角的布倫希爾德，並和她快樂地玩了一個晚上。她當時的笑容、美貌，都深深烙印在路易斯的心裡，這些記憶日後成為愛上她的種子。但說到一半，見布倫希爾德對此事似乎一點印象也沒有，他心裡頓時有點受傷。
「啊……對，嗯，我記得，只是一時想不起而已。」布倫希爾德強裝鎮定，卻藏不住心裡的慌張。別說稀疏記憶，她對這件事一點印象也沒有。對她來說，眼前的金髮少年是鄰郡龍族齊格飛家的新晉小家主，是她的婚約者，是她自己在舞會答應婚約的，但除此之外，便再記不起其他事。
但她心裡懷疑，路易斯又不像是在說謊，難道真的是我忘記了？
她轉過身，偷偷從口袋裡取出一本陳舊的記事本，以斗篷作遮掩，快速翻看。記事本並不大，但十分厚，每一頁都有不同程度的皺摺，是經常揭頁的痕跡。上面都寫著密密麻麻的字，全都是她的日程記錄。
「布倫希爾德小姐？」見布倫希爾德低著頭，路易斯對她的行動拋出疑惑。
「有甚麼……啊！」一聽見路易斯的聲音，布倫希爾德連忙把記事本塞回口袋裡，怎知動作太慌張，手一滑，記事本便滑落到她腳下不遠的地方。布倫急忙跪下把記事本拾起，但為時已晚，路易斯已經看到它了。
「這本是？」路易斯有點好奇，又怕冒犯到布倫希爾德，所以只敢小心翼翼地問。
「這本是我的日記本，」小心翼翼掃走書封上的雪後，布倫希爾德雙手握著它，向路易斯介紹，但她沒有讓他拿著。「它對我來說是十分重要的物件，我每次出門時都一定會帶著。」
「原來是日記本嗎……」原來布倫希爾德小姐是喜歡把重要物件帶在身邊的人，路易斯有點意外。他沒有察覺到布倫希爾德那強裝鎮定的面容，笑著問：「布倫希爾德小姐喜歡寫日記嗎？」
「嗯，我喜歡把每天發生的事都記下。」布倫希爾德輕輕點頭，此時她已經再次換上一副冷淡的面容。說完，她緩緩把日記本放到口袋裡，放好後便緊緊握著它，呼了一口氣。
幸好，他並沒有察覺到異樣。
她看了看路易斯一眼，只見他臉上的微笑是真誠的，似乎真的不覺得剛才的小插曲有甚麼問題。她頓時慶幸眼前人是個天真傻瓜，但同時心裡又有別的憂慮。
不會……有影響吧？
她遠眺城堡的方向一眼，很快收回視線，回復平靜。
二人繼續散步，談到雪的話題時，布倫希爾德走到水邊，蹲下身子，脫下手套，把雙手放到湖水裡。
「在這個下雪天把手放到水裡，不會冷病嗎？」路易斯著急地關心。
「我是水精靈，水是我的生命，怎會有冷病之說呢？相傳『女王中的女王』萊茵娜女王就是每天浸泡在冰水裡，來加深和世界的連繫，」但布倫希爾德似乎並不領情，一句讓路易斯語塞：「而且冰冷而帶來的刺痛，令我感到活著的實感。」
「……是嗎。」
殘酷的世界、以痛覺來獲得活著的實感，眼前人在言語間散發著一種灰黑的氣息。路易斯記得在舞會裡，從她身上看到，瀟洒和不羈的閃爍黑光。同樣是黑色氣息，但現在他看到的更為黯淡，跟舞會的時候有些出入。
是我的錯覺嗎？他心裡疑惑。
另一邊廂，布倫希爾德沒有理會他，仍然把手放在深不見底的湖水中。未幾，湖面漸漸結起一層薄冰，一條細長的冰柱慢慢在她身前形成……
「嗯……您答應了求婚，當時我是很高興的。」
「誒？」
這時，路易斯對天感慨吐出的一句，獲得布倫希爾德的注意。
「怎樣說呢，終於能依照自己的意思為屬於自己的事下決定，感覺十分舒暢，而且那時候我覺得，原來有人是需要我的。」路易斯繼續抬著頭，向布倫希爾德解釋。
「為自己的事下決定？」布倫希爾德有點不明白路易斯的意思。
「雖然之後被罵得很慘呢……」路易斯說時不好意思地摸頭，他頭上一部份雪花也因此掉落：「父親責罵我在決定前為何不先過問，或者告知一聲，但最後還是同意了我的想法。」
大概是有自己的想法或計謀，或者從一開始就預計了會出現這個局面吧，布倫希爾德聽後頓時有了想法。但她對他的說話起了興趣，收起了浸在湖水裡的手。
「您的父親……不太喜歡您？」布倫希爾德問。
「也不是，只是他……可能是太為我著想吧，總是為我決定一切，無論我做甚麼，都會被罵。」路易斯說時想起，十八年人生中未曾被父親責罵的唯一一件事，應該就是決定到路特維亞學院就讀一事。而被罵得最厲害的一件事，是他在決鬥中敗給愛德華一事。
每次和父親見面，路易斯都是抱著去被罵的心態。每逢想起父親的臉，腦海首先浮出的都是他憤怒的神色。父親的笑容、他讚賞自己的樣子？路易斯早就忘掉了。甚至可能是，他從未見過。
「那麼您的母親……」布倫希爾德猶疑。
「在我很小的時候已經去世了。」路易斯答得直截了當。
「啊，對不起。」察覺到自己說了錯話，布倫希爾德心感抱歉。
「沒關係，她走得太早，我對這件事幾乎沒有實感。」路易斯笑著搖頭，完全不在意。
路易斯的母親在他一歲的時候已經去世，他只能從家族畫裡得悉母親的樣貌，但絲毫沒有和她相處過的記憶。對他來說，比起真實存在過的人，「母親」二字更像是一個概念。
「那麼，是您的父親一直看著您長大？」布倫希爾德心裡好奇。
「一直都是路德大哥看著我長大，但他已經不在，二哥……那個人現在不知道在哪裡，但我才不管他。」路易斯毫不介意，直接回答。
看來他和二哥的關係不太好。布倫希爾德記得，齊格飛家的大少爺在五年前已經去世，而二少爺現正下落下明，好像也是五年前開始的事。
她是獨女，對兄弟姊妹的概念一直感到好奇。人們經常說的兄弟、姊妹之愛，到底是怎樣的呢？
她一直都是一個人，沒有被愛。
「我一直都是一個人，直至與您相遇，就覺得我也是被愛的。」這時，路易斯轉身望向布倫希爾德，認真地表達他心裡的感受。
「被愛嗎？這麼簡單？」乍聽是過氣的表白語句，但布倫希爾德卻有點好奇。
「嗯，我需要您，您需要我，就是這麼簡單。」說完，路易斯伸手握著布倫希爾德冰冷的雙手，從手傳來的溫暖令她臉紅，但只是一瞬間而已。
也許你需要我，但就不會覺得我需要你不是因為愛，而是手段嗎？路易斯真誠地笑著，但布倫希爾德的腦內卻充滿著不解。
而且，愛是如此簡單便能解釋的事嗎？
你連我的事都不清楚，又何來愛？
「如果是這麼簡單，那就好了。」她低下頭，語調生硬。
不知不覺間，雪已散去。夕陽的晚霞如火般把地上的白雪染成一片橙紅。縱使二人因為被松林遮蓋而看不見火紅的太陽，但隔著墨綠仍能清楚看見日華的巨環。
「已經日落了，不如我們回去吧？」靜心欣賞美景過後，路易斯詢問。
熾熱燃燒的火，是終結前的餘暉，還是宣告明天的光芒？
布倫希爾德別過頭去，跟隨路易斯的腳步，踏上回程的馬車。
如果是後者，那就好了。153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lLJPTBmvU
# Setsuna 的玫瑰／茉莉茶室 #153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WFWvxTxHE
一起來討論劇情，聊寫作，偶然還會有獨家劇透和寫作直播！153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aevGkEBz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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