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著托盤在樓梯上走著,見周圍沒有人,諾娃頓時放鬆地呼了一口氣,一陣疲倦頓時湧上她的心頭,令她感到無可奈何。
要裝出有威嚴的樣子真難呢,她心裡嘆氣。
不只是剛才,這幾天以來,她一直要在僕人面前擺出一副嚴厲的態度。以往她也會在僕人面前展現出城堡女主人應有的氣度,但態度偏向溫和寬容,但這幾天情況比較特別,要是不擺出嚴肅的樣子,逼眾人聽令的話,她一定難以控制場面。
她自問沒有領導能力,沒有那個用氣勢命令人的魄力,生前擔當萬人景仰的祭司長候補時,她也不習慣利用威嚴命令底下的人做事,更何況今天,她不過是一個掛名的城堡女主人。
平時她都不用煩心這種事,但現在整個城堡就只有她一人看管,所以只能硬著頭皮上。
想到以前在這種時候可以依靠的夏絲妲已經不在,諾娃心裡就一陣唏噓,而想到夏絲妲,她便立刻想起愛德華。
一陣憂傷頓時浮上心頭,但眼見愛德華的書房門口就在眼前不遠處,她以呼氣把憂傷吐走,緩緩打開書房的大門,往更裡面的睡房走去。
「『叩』、『叩』。」諾娃輕輕敲門,並貼在門邊說:「是我,諾娃。」
房內一片寂靜。
她等了一會,見沒有任何回應,便再敲了一次門,但結果一樣。
房外,諾娃在安靜等待,而在房內,愛德華正躺在床上,背對著大門,雙眼睜著,但沒有要回應的意思。
他體內的毒素早就已經散去,身上的傷都差不多好了,所有傷口都已經癒合,只剩下一些傷得較重的地方,內部未有完全治癒。躺在床上,他整個人捲成一團,身心都極度疲倦,想睡,卻又睡不著。
這些日子以來,只要他睜眼,便會重複看到自己把劍插進夏絲妲胸口的瞬間,以及她在他懷裡閉眼,嚥下最後一口氣的一刻;閉上眼時,又會回憶起這幾個月與夏絲妲經歷過的種種,那些曾經有過的快樂,以及苦澀的感情。腦內的思緒如暴風雨的海浪般兇湧,不論他用手臂遮掩雙眼,想要逼自己睡下,又或翻動身體,故意拉扯到傷口,用痛楚轉移視線,海浪就是不願平靜下來,回憶就是不願消失。這一切一切都逼迫他去面對,自己親手把最珍重的人殺死的事實。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殺人。
把劍刺進夏絲妲的胸口時,愛德華感到整個人都撕裂開去,彷彿血紅的花卉在夏絲妲胸口綻放的同時,他心裡也有甚麼強行掙脫了出來,並不留痕地消散。
雖然他之前曾經對他人有過殺意,也差點取人性命,但當實實在在下過手後,他才實感到那份殺人的重壓到底是怎樣一回事。
以前他都只有差點被殺、瀕死的份,處於被奪去的位置,但現今反轉過來,自己身處奪去的位置了。
他知道,自己是舞者,是自己決定了參加這場生死撕殺的。為了勝利而殺,是自己要做的事,為此感到自責、害怕的,都是弱者。
他不應該感到愧疚的。
但現在,他覺得自己很不堪。
在莫大的重壓中,他想起奈特,那個未來的自己。奈特殺死波利亞理斯時,到底有沒有感覺?他親手葬送夏絲妲時,會像現在的自己一樣感到愧疚嗎?這份生命的重壓,他又是怎樣克服的?
愛德華突然想跟奈特說說話,他也知道自己這想法荒誕至極,試問誰會找一個表明過要殺死自己的敵人聊這種事,但他就是想找一個人傾訴。
他需要開解,需要一個能理解自己的人傾聽煩惱。
這樣一個人曾經出現過,但她已經死在自己劍下了。
「愛德華,我進來了。」
門被緩緩推開的嘎吱聲打斷了愛德華的思緒,他沒有動,繼續側躺著,不想面對她。
諾娃小心翼翼地推開門,一進到睡房,她的視線便立刻落在睡床上的愛德華。她只看到他捲在棉被中的背影,看不見他的面容,但單憑一眼,她便知道,他是醒著的。
她甚麼也沒說,只是在關上門後,便走到床旁的小桌前。小桌上放有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個茶杯、茶壺,以及兩隻盛著麵包和米粥的碟和碗。茶杯和茶壺都是空的,但麵包只有咬了兩口的痕跡,米粥則完全沒有動過。
「又沒有吃完嗎。」諾娃看見,憂心地嘆氣。
「……沒有胃口。」一陣靜寂後,愛德華低聲呢喃,但他沒有轉身,繼續用背影對著諾娃。
「這樣會影響傷勢的。」諾娃勸說。
「對不起。」愛德華輕聲道歉,但沒有動。
諾娃聽畢,無力地呼了一口氣。同樣的對話已經持續了兩天,每次她嘗試讓愛德華多吃一點時,他都說不要,然後便會道歉,回到自己的世界去。她擔心,又知道不能強迫他,這種無從入手的無助感令她氣餒。
四天前,對決完結後,是她和休斯把全身是血,幾近昏迷的愛德華帶回城堡的。愛德華回家後便立刻昏睡過去,兩天後才醒來,之後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想見任何人,也不要諾娃以外的人進入他的起居空間。
諾娃每天都準時為他送來飯菜,但他都幾乎不吃,就算她主動餵他進食,也沒多吃幾口。她知道他需要時間處理心中的傷痛,但不進食的話,就不能補充足夠體力,回復緩慢,自然會影響接下來在祭典的表現。她十分肯定愛德華也明解這道理,只是莫大的悲傷籠罩在他心頭,排走了理性的思考。
「傷口……還疼嗎?」把桌上的托盤放到一旁,再把剛拿來的午餐放上去後,諾娃走到床的另一邊,坐在床沿,看著愛德華的臉,輕聲問道。
「都不疼了,但還是很不舒服。」愛德華想要轉到另一邊去,但想到諾娃一定會坐到另一邊去,便打住了動作,平躺著,用沙啞的聲線回答。
「哪裡疼了?能告訴我嗎?」諾娃問。
「很多地方……全身都痛,特別是胸口。」愛德華回答。
諾娃頓時沉默了,她剛才已經知道愛德華所指的是甚麼,但到他說出口時,那份沉重讓她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她怕自己繼續問的話,會不小心碰到他痛苦的部分;他想要求救,但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空氣又再變得寂靜,二人都沒有作聲,任由時間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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