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早上九時,剛好是學院第一堂課和第二堂課中間的休息時間,愛德華走在學院的紅色走廊上,四周向他投來的都是驚訝的目光和言語。
今早他起床後不久,正打算找個人少的時間到院長室找院長時,同班同學葛拉漢突然走來敲門,告知院長有事找他。因此他在更衣後,便跟隨這位曾經的路易斯跟班,一路從宿舍走到校園的院長室去。
一看到愛德華的出現,四周的學生紛紛發出驚呼。很多人都驚訝他竟然還活着,紛紛討論他是何時回到學院的;有些人則感到害怕,生怕自己是不是看見幽靈了。但有趣的是,不知是否因為愛德華的眼神一直很冷淡,又沒有跟任何人的眼神對上,似乎沒有要跟人說話的意思,或是他的「死而復生」實在太令人意外,因此沒有人敢直接跟他搭話,只敢以竊竊私語來「歡迎」他的回歸。
走在這些人之間,愛德華心裏一點起伏都沒有。換着是以前,他會十分在意他人的視線和對他的看法,但現在卻覺得沒有所謂。
人家怎樣想都是他們的事,我只需要專注在自己要做的事上,做好本份,做到最好便可以了,愛德華對自己說。
這是他在夏絲妲身上學回來的。一想到夏絲妲,他的心又是一陣難過。
不能再拘泥於她的事上,現在還有很多重要的事要處理!他在思緒中賞了自己兩巴掌,讓自己醒過來,再藉着走路的空閒時間,重新分析昨晚諾娃告訴他的一切。
因為「黑白」劍鞘的行動所帶來的衝擊,諾娃的記憶恢復了不少,主要都是成為劍鞘前的生前記憶。
雖然記憶未完全回復,但諾娃最少記起自己生前是一名侍候神的神官。她曾以未過二十歲之姿成為宮廷祭司長的候補人選之一,因此也解釋了她在術式上的天賦──在生前她就以術式的天才而有名,如此年輕被選為宮廷祭司長候補也是因為其能力強大。「黑白」的人型劍鞘是她當時的雙胞胎妹妹,同樣是神官,不過跟負責表面工作的諾娃不同,「黑白」隸屬專門負責審問異教徒、處理教會骯髒事的異教審判者。因為一些契機,生前的諾娃開始調查「八劍之祭」的真相,而最後則是被接受神諭的「黑白」襲擊,最後被殺。
她不清楚為何自己現在成為了劍鞘,就連當初遵守了神諭的「黑白」也落得一樣的下場。可能是被神滅口,或者是其他原因,她不敢胡亂猜測。只是憑着自己是被秘密處刑一事、「虛空」是以世上極其稀有的物質做成、其劍的能力是屬於術式裏一般人無法使用和擁有的「神的力量」和「虛無」,集合這三點混在一起推斷,她覺得只有一個存在會是「虛空」的制造者,同時也是把死去的自己變為人型劍鞘的元兇──
就是神自身。
她不清楚「黑白」的劍的能力是甚麼,也許得知這一點後會推翻自己的推論,但就連愛德華聽完之後也覺得,諾娃的推理並不是無中生有的。最簡單的一點是,既然是神下命令要把諾娃滅口,但事件又牽涉到自己的秘密,那麼為了保守秘密同時防止因為死靈召喚等方式流出外界,諾娃的屍首一定不能隨便讓普通人接觸,甚至直接拿來改造成劍鞘。愛德華自問從小就對宗教沒有太大的興趣,對這個守護國家的神沒有太多的認識,不明白為何他要拿人──還要是自己下令處死的人來當劍的劍鞘。但祂居然拿雙胞胎來製作性質相對的雙子劍劍鞘,就這一點來看,這神的性格也夠惡劣的。
不過可惜的是,雖然諾娃記起了自己死亡的原因,卻仍未記起生前她尋覓到的「八劍之祭」真相。對此她深感愧疚,覺得自己令愛德華擔憂了數天,現在卻又幫不上忙,但愛德華只是叫她放心,先休息好身體,其他事等之後再思考計劃便好。
單憑諾娃現時擁有的記憶,愛德華可以肯定的是,那些真相一定不是甚麼好事。既是舞者,又是諾娃的契約者,他清楚知道終有一日麻煩和危險將要降臨到自己身上。換着是以前,他早就在抱怨為何會遇上這些事,並一臉厭煩;但現在,他選擇與諾娃共同面對。
反正都逃不掉,剩下唯一的選擇就是正面面對,這是他另一件在過去幾星期所學到的事。
穿過課室所在的走廊,上了兩層樓梯,轉入另一棟大樓,不知不覺間二人便走到一條空無一人的走廊。地上的鮭紅地毯對愛德華來說十分熟悉,一個多月前他要去院長室時,就是經過這條走廊的。
「愛德華……」就在這時,在他身前的葛拉漢突然停住了腳步。
「甚麼事?」愛德華有點疑惑,並伸頭望向前邊。
但葛拉漢只是低着頭,不敢與愛德華的視線交匯。他吞吞吐吐地問:「你……是怎樣活下來的?」
「甚麼意思?」愛德華一臉呆滯,不太明白。
「你到底是怎樣從『薔薇姬』的劍下活過來的!」面對愛德華呆滯得令人火大的反應,葛拉漢終於忍不住,激動地回頭望向他,但一看到他的雙眼,又立刻低下頭,眼神閃縮,似是害怕跟他對上眼。「大家都說,有人看到你跟她決鬥,明明應該死了,現在卻又回來……」
「所以?」愛德華問得簡單直接。
「你到底是怎樣做到的?今早院長跟我說要把你帶過去,我都嚇呆了。還以為是甚麼惡作劇,看到你出現在房門後時,我差點嚇死了!」葛拉漢的聲音大得整條走廊都聽到回音。
「啊……那是因為我是在幾天前的午夜回來的,之後幾天一直都沒怎樣離開過房間,我倒是有興趣知道為何院長知道我回來了。」愛德華只是思索了一會,再平靜直率地答。
「這個不是重點!你別打算轉移視線!」葛拉漢越發激動,他開始懷疑愛德華是不是在故意耍他。
但愛德華卻不理解他的行為:「你剛才不是想問這個嗎?」
「才不是!我是想知道,你是怎樣沒死的?贏了『薔薇姬』嗎?」葛拉漢不明白,剛才那些暗示那麼明顯,這個人是要逼自己直接明白地說出來才罷休嗎?
原來是這個,愛德華這刻終於恍然大悟。也許從起床之後就一直在思考諾娃的事,他從剛才開始就就有點呆愣,反應稍微遲鈍,現在才終於回過神來。他沒有避諱,說得直接:「沒贏,但總之沒死。」
「甚……」聽畢,葛拉漢更為驚訝了。輸了,但沒有死,但中間又消失了幾個星期……不不不,那個可是「薔薇姬」啊!要怎樣才能從她的手下逃走?他衝口而出:「你是在耍我嗎?」
愛德華眉頭一皺:「才沒有,倒是你,是想找碴嗎?」
葛拉漢這才意識到自己過分激動了。他呼了幾口氣控制好情緒,再問:「但那場對決是幾星期前的事,這幾星期你到哪裏去了?」
「你知道這些有甚麼用?」愛德華這時警戒起來。
「呃不……」葛拉漢又再吞吐。他想說的話,冒出的思緒太多了,一時間腦袋混亂,不知該選哪句才好。
「唉,」見眼前人又回到欲言又止的狀態,愛德華不禁嘆了一口氣,有點不耐煩地說:「你有甚麼想說的,便說吧。」
「你就不會……想趁機報仇嗎?」過了一會,葛拉漢才小聲戰戰兢兢地問。
「甚麼?」但聲音太小,愛德華聽不清楚。
「我以前對你做了那麼多的事,例如破壞你的劍,或者在你午餐裏下小手腳,又或故意誣衊你,現在路易斯大人不在,你就不會想報復嗎?」
愛德華先是一驚,然後心裏一笑。他沒法確切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看到曾經欺負自己的人親口承認自己的過錯,他理應感到高興,心裏也確實有一點暗爽,畢竟這事是以前他想在變強後達成的事之一。但此刻,他居然覺得沒有所謂,彷彿已把一切看開,又對葛拉漢心懷感慨。
他不清楚這幾個星期到底發生了甚麼事,令葛拉漢性情大變。可能是路易斯的休學,令他頓失靠山,因此現實迫使他思考以前所做過的事的對錯;又或是自己曾經和夏絲妲對決過的事,令葛拉漢害怕自己會來取他性命。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愛德華的心意外地平靜。他只是呼了一口氣,並說道:「事情都過去了,就由它吧。」
本來正等待發落,並低頭望向一邊的葛拉漢,頃刻激動地抬頭,但同樣又避開愛德華的眼神。
「你是想說些好話,讓我自行道歉而已吧。」他嘲諷地笑着。
「你想道歉與否,是你的決定,我只是覺得事情已成過去,就不要再作計較吧。」愛德華平淡地說,一字一句,毫無虛假。
「甚麼?」葛拉漢聽到後卻很驚訝。在他的認知中,愛德華平時雖然不作聲,但在眼神動作之間看得出,他其實對路易斯和身邊許多人都感到不滿,也會在不少行為上作出輕微反抗的態度。這樣的人居然會說不計較過去?鬼才會信。
愛德華也覺得神奇,自己為甚麼會這麼好脾氣跟葛拉漢繼續解釋,但他就是想說:「以前的事也許都有對錯,但太拘泥於過去只會令自己停滯不前。你的選擇是你自己的,只是我不想再沒完沒了地算下去。」
雖然口上是這樣說,但愛德華清楚,自己還有最少兩筆「過去的事」未能放下,要去算清楚──那就是父親和路易斯。
葛拉漢一時驚呆,覺得眼前的愛德華成熟得有點陌生。用一些時間消化他的話後,葛拉漢不禁脫口而出:「你改變了不少呢。」
愛德華聽畢,只是一笑:「走過生死之關,人很難不改變的。」
二人走到院長室門前,葛拉漢敲響大門,告知愛德華已到。門一打開,院長便立刻熱情地走到門前歡迎愛德華。看到愛德華的一瞬間,他的眼神閃過一刻驚訝:「愛德華同學,你果然活着回來了!」
說完,院長高興地拍了拍愛德華的肩膀。愛德華未曾見過如此熱情的院長,一時間不懂得反應,呆了幾秒後才點了點頭。
待葛拉漢把門關上後,院長便把愛德華請到椅子上坐下。愛德華很想告訴他不用那麼恭敬,但又找不到開口的時機。
「歡迎你回來,離開了一個月,學院的環境還熟悉嗎。」剛坐下,院長便立刻問。
「嗯……好像甚麼都沒有變。」愛德華附和。
我一直都留在房間,怎會知道有甚麼變化啊,他心裏閃過一陣無奈。
見愛德華回應了他,院長便繼續他的寒暄:「的確,你班別的話,除了齊格飛公爵和彼得森同學休學回家,以及教授歷史的洛克教授因私人原因辭去教席以外,就沒有甚麼改變了。」
洛克教授嗎,愛德華還記得這位一臉嚴肅的年輕教授。沒有記錯的話,他好像是幾個月前才來到學院,接替快要退休的老歷史教授的教席。愛德華還記得有一次,洛克教授把自己和路易斯叫到同一個班房去,藉講解歷史為由被念了幾句關於二人相處的問題。從那時候開始他就不太喜歡這個人,不過這些在現在都不重要了。
他沒有意思和心情和院長繼續閒話家常。未等院長開口說下去,他便立刻搶過先機:「聽說院長有事找我,我也有事找院長。」
「甚麼事?」見愛德華的語氣認真,院長也立刻收起閒情,換上認真的模樣。
「我希望院長能批准我的休學申請。」愛德華堅定地說。
院長一聽,一時驚訝,爾後又凝重地點了點頭:「情況我大致上明白的,但還是想聽你講解一下原因。」
「我本來認為就算成為了舞者,仍然可以兼顧學業,但經過這一個月,我理解到自己當初的想法實在天真。我不希望自己的存在為同學老師們帶來危險,所以決定暫時離開學院。不過我並不打算從此暫停學業,所以希望院長能讓我暫時休學,待祭典後如果有機會回來,請再給我一個學習的機會。」
休學一事,其實愛德華仍跟夏絲妲同住的時候便已大概決定好,只是今早終於下定決心。之所以在祭典開始後不選擇休學,一來是因為不想浪費已經交出去的學費,二來是想繼續使用宿舍作為自己的居所。但這一個月,以及幾天前奈特的襲擊令他意識到,事情並沒有他想像中的簡單。
他不知道奈特和「黑白」會否再找上門來,而諾娃的身份和其擁有的情報也許會招來更多不速之客,還未計潛伏在各地的其他舞者們。他的學生身份和藏身地很容易會被查出,要是他留在這裏,一旦有舞者潛入學院要取他性命,整個過程有機會波及到其他人。他不希望因為自己的執着而令學院的其他人陷入危險,所以唯一的選擇就是自己離開。
但他選擇休學而不是退學,是因為他相信自己會再回來。藉着留自己一條後路,以行為來祝願自己不會回不來。
「原來如此,」院長聽畢,滿意一笑,「要是你真的能夠從祭典中全身而退,也許這個學院也沒有甚麼能夠教你的了。」
「並不是的。學海無涯,世界上要學的知識多着。」愛德華認真地回應道。
「我欣賞你的想法,」院長認同地點頭。「希望能夠再次迎接你的歸來。」
愛德華點頭表示答謝後,再問:「請問院長找我是所為何事?」
「啊,對了,」經他一提,院長才想起這件事。他立刻打開抽屜,並取出一封信遞給愛德華。
「這封信是前幾天從皇宮送來的。我並不知道信的內容,但信使表示,當知道你回來後,要立刻把它交給你,並請你盡快到皇宮晉見皇帝。」他解釋。
聽到是皇帝給的信,愛德華先是一驚,用院長提供的開信刀在火漆印底下一劃,打開信封後一看,發現這是一封皇帝的親筆信。信上文字簡潔,除了上下款和一兩句禮貌寒暄後,就只寫上「關於『八劍之祭』,有要事想跟汝討論,見信請從速到皇宮來。」
皇帝要召見他,依信上文字的感覺猜測,似是私人會談,到底他想談些甚麼?
「八劍之祭」的事……皇室在規矩上不能干涉祭典的進行,那麼他想談的事是甚麼?路易斯、諾娃,還是其他?
愛德華的心裏充滿重重疑惑,但他把這些都收到表情底下,沒有讓院長看見。從院長的角度看,他只是木訥地閱覽過信件後,直接把信件摺起並放到衣袋裏,甚麼都沒有表示。
皇帝召見他,他不得不去,只是這一行會否有危險?
「感謝院長告知,請問使者還有提及過其他事嗎?」見院長一直不發一言,愛德華思考了一會,才想到要說甚麼打破這寧靜。
「沒有甚麼特別的,」說到一半,院長突然想起了甚麼:「對了,今天皇帝的信使也來過一遍,詢問信件傳達了給你沒有。他現在應該還未離開校園,你會否有甚麼需要幫忙傳達的?」
愛德華立刻回答:「麻煩請院長幫忙轉告,我明天便會前往皇宮晉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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