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倫希爾德前往「儀式」舉行地點的同時,另一邊廂,路易斯剛進入精靈之森,正在前往安凡琳。
幾天前,他收到布倫希爾德的信,邀請他前往安凡琳見面。信中用詞懇切,寫盡掛念之情,並希望儘快見面。路易斯其實並不太想出門,只想留在家中靜待,但在彼得森的連連游說下,才稍微收拾行裝,第三次踏上前往安凡琳的旅途。
彼得森勸說路易斯需要外出走走,散散心,若果跟布倫希爾德見面,或者心情會變好一點。但路易斯卻不太清楚是否真的有用,他就連自己想做甚麼也不太知道。
自喚龍儀式一事過去已近一星期。那一晚,他先是目睹父親被二哥所殺,緊接二哥在自己面前嚥下最後一口氣。一夜間失去最後兩位至親,所帶來的衝擊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範圍。他不太記得之後發生了甚麼事,好像是帶著醫生趕來的彼得森看到坐在羅倫斯旁邊,滿面流淚的他,打算強行把他帶回房間休息。期間自己反抗過,表示不想離開,並要求醫生盡力搶救羅倫斯,但最後還是被夾帶回到房間。記憶很模糊,彷彿一切都發生過,也可能沒有,他連當晚有沒有睡過也不記得。
歌蘭的葬禮被安排在喚龍儀式舉行的兩天後,對外公佈的死因是他在訂婚儀式後患上急病離世。在齊格飛家對外的公佈裡,表示路易斯希望低調處理父親的身後事,因此葬禮一切從簡,只有至親好友才有被邀出席。至於羅倫斯,因為對外界來說他仍是失蹤之人,突然公佈其死訊會引起不必要的猜測和討論,所以暫時不能為他體面地下葬,只能悄悄地葬在路德維希的旁邊,一塊墓碑也沒有。
儘管這些決定都是經過路易斯的首肯,但其實一切都是彼得森安排的。
路易斯在這些日子都過得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做過些甚麼。他整天待在睡房裡,不是呆坐在書桌前,就是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在舉行葬禮,要接待前來拜訪的人時,他仍能擺出一副公爵應有的樣子,略為悲傷但仍堅強,能夠正常地與人對應;但當人們散去後,他便會回復為一副空殼,甚麼都不想做,甚麼人都不想見,只想安靜地待著。
他在這一星期都沒有睡過一場好覺,在夜裡總是失眠,好不容易睡著後又會因為作惡夢而驚醒。那些夢可能是重播羅倫斯閉上眼的一刻,或者羅倫斯捏著他的脖子,質問他為何一早沒有逃走。每次醒來,都更加重他心裡的愧疚。
他覺得很累,無論是身體上,或是心靈上。他的心裡不停有個幻想,看見自己就此倒下。若是自己暈倒了,閉上眼了,那麼便可以暫時遠離眼前的現實,遠離夢裡的指責。但他越是這樣想,身體就越是頑強地抵抗,硬是要他睜開眼。
直到收到布倫希爾德的信,離開威芬娜海姆,他才得以放鬆一點。
在前往安凡琳的途中,路易斯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起初,彼得森為了讓主子睡得舒服一點,特意把馬車的其中兩個座位改裝成床舖給他躺著,但路易斯每每都很快因惡夢而驚醒,最後彼得森發現讓路易斯坐著,維持著不那麼舒適的姿勢,他才能在顛簸的路途上勉強入睡。
低頭望向靠在自己肩膀上睡著的主子,彼得森心裡很不是滋味。路易斯自那天起,未曾向任何人傾訴過心裡的感受。他甚麼都沒說,只是一個人把所有事都扛下來。就算午夜驚醒,也只會重複說「沒事,沒事」,把所有人都拒於千里之外。就連現在,路易斯也只能在顛簸之中獲得一點安眠。彼得森知道主子並沒有真的熟睡,只是淺睡,這讓他很是痛心。
「……嗚。」這時,路易斯似乎說了些夢囈。
是甚麼?彼得森集中精神聆聽。
「……都是我的錯,對不起……」
路易斯呢喃完,彼得森感到肩膀有點濕,看來是流淚了。
唉,彼得森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討厭這種無力感,明明主子就在眼前,卻甚麼都沒法幫忙。他唯一可以做的,只有陪伴,默默地照顧著路易斯,不讓他有甚麼行差踏錯。
現在他唯一能夠寄望,主子與布倫希爾德見面後,願意向她傾訴一兩句,在親密的人引領下願意從封閉的心走出來。
馬車一如以往,在精靈之森的密林間行駛。茂盛的森林一直陽光普照,溫煦的早晨陽光徐徐穿透層層樹葉,照到翠綠的草地上。放眼望去,彼得森看到有不同小動物在林間穿梭,也隱約感覺到有些看不見的生物在半空飛翔。他沒法看見牠們,只能憑直覺覺得好像有些東西在。
想必牠們就是仙子吧,彼得森猜測。
馬車繼續前進,快要看到森林盡頭時,馬車四周開始浮現一道薄霧。起初彼得森不太在意,但霧很快便變得濃密,四周頓時變得白茫茫一片,完全看不見前路,彷彿馬車被霧包圍了。正當他以為這不過是精靈之森有名的白霧,就像第一次來安凡琳時遇見的一樣,不足為奇之際,擔任嚮導的凱姆居然命令車伕剎停馬車,令他心感不妙。
「咦……?馬車停了?」馬車的突然停下似乎喚醒了路易斯。他有點疲勞地揉搓著雙眼,對當下的情況有點迷糊。
「凱姆先生,發生甚麼事了?」彼得森急忙拉開車廂與馬佚位置之間的小窗戶,伸出頭問凱姆。
「我也不知道!這個霧有點不尋常!」凱姆答時有點怒氣。
「如果是這樣,前進不是更安全嗎?」彼得森想了想,再問。
「就是不知道前面有甚麼才停下來啊!」凱姆不耐煩地答。
讓凱姆也緊張起來的濃霧嗎……彼得森把頭縮回車廂,正思索該如何向路易斯解釋狀況時,他一回頭,發現主子依偎在窗邊,似乎聽著甚麼。
「彼得森,你聽到嗎?」路易斯的眼神滿是疲憊,但他卻聽得很專心。
「聽到甚麼?」彼得森嘗試靜下心來,卻聽不到甚麼值得留意的聲音。
「有一段歌聲,方向很遙遠……」路易斯閉上眼靜聽,聽見遠方傳來一段柔和的歌聲,他聽不明白歌詞的內容,但那把聲音卻有點熟悉。
彼得森搖頭,他甚麼都聽不到。
「你聽不到嗎,那麼……!」思索一會後,路易斯突然想到甚麼似的,立刻打開車門,一躍跳下馬車。他回頭吩咐:「你們都留在這裡!我有一個地方要去一趟,很快會回來。」
「喂!小子,你想死嗎?」凱姆急忙叫住路易斯。
「不行!路易斯大人,在這濃霧……不,在精靈之森中行走是很危險的,請回來!」彼得森也急忙叫住他。路易斯已經在精靈之森迷失過一次,他可不想見到同樣事情再發生,而且主子現在的精神狀況不佳,令他更為焦慮。
但路易斯似乎對自己的猜想胸有成竹,他對彼得森輕輕一笑,回應道:「沒事的,總之在這裡等就好,我很快回來。」
說完,無視車上眾人和精靈的勸阻,他畢直走進濃霧。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霧中前進,路易斯毫不畏懼,很快,他看到眼前不遠的地方出現兩個熟悉的身影。
「果然是你們嗎,史卡蕾亞,諾凡蘭卡。」路易斯一笑,並停下腳步。
遠方傳來一聲笑聲,路易斯一眨眼,明明在遠處的身影瞬間出現在自己眼前。橙紅如火的長髮,在雪白斗篷遮蓋下也能隱約看見的翠綠長髮,果然,是她們二人。
「居然這麼快便聽得出是我們的呼喚,果然是火龍之子。」諾凡蘭卡湊近路易斯,滿意地感嘆道。
「當然,我可沒有忘記你的聲音,」路易斯立刻警戒地退後一步,並回答。
「以人類的時間來算,距離上次見面已相隔一段時間,想著你可能已經忘卻我們了。」史卡蕾亞沒有像諾凡蘭卡一樣湊得那麼近,而是遠遠站著,雙手抱胸,像是對路易斯心存戒備。
「也許這段時間對你們來說只是一眨眼的事,但對人類來說其實也不長,要忘記很難的。」路易斯毫不客氣地駁回去。
「哼,居然懂得反駁了,」面對路易斯的態度,史卡蕾亞沒有感到被冒犯,反而表示讚賞。「在渾然盡失的這個狀態下還能搬出這副姿態,我有點對你別眼相看了。」
史卡蕾亞的話令路易斯頓時覺得自己被看穿,他身子一震,板起臉孔,立刻轉換話題:「所以,你們找我有甚麼事?」
「還用說的?當然是答覆啊。」諾凡蘭卡瞪著路易斯回答,一副不敢相信他居然要問這種問題的樣子。「你考慮得怎麼樣?」
「哦,那個,」經諾凡蘭卡一說,路易斯立刻想起了。
「你今天再次踏進我們的領土與女王見面,所以我們必須在之前得知,你的意願如何。」史卡蕾亞重申二人前來的意思。
原來精靈的能力未強大到能夠窺探遠方人的心裡想法啊。路易斯回想起自己早在訂婚當晚在心裡回答了史卡蕾亞的事,就有點想笑。
「就算你們二人說的話都是真的,我仍然會選擇站在布倫希爾德那邊。」他深了一口呼吸,正式以言語交代自己的決定。
「哼,她真的值得你這樣做嗎?一片痴心,可能只會換來虛無啊。」諾凡蘭卡對路易斯的決定不是很滿意,一臉嫌棄,並提出質疑。
「與你們合作,盡頭也可能一樣。」大概是因為疲累,路易斯說話少了轉折,用詞直率。
「今天她待你如真愛,翌日便能對你狠下殺手,別忘了,火龍之子,這就是溫蒂娜家的性格。」史卡蕾亞不像諾凡蘭卡般直接質疑,她留意到路易斯左手上的訂婚戒指,察覺到戒指裡埋下了給他自由進出精靈之國權利的元素術式,頓時明白他受到甚麼影響,便用萊茵娜的故事來提醒他三思。「而且你們是舞者,終有一日要與對方為敵的。」
「正如你們之前所說,所謂的合作不過是互不相爭,各自達成自己的目標,那麼即使今天我們合作,難保他日你們決定與我家刀刃相向,」路易斯絲毫不被史卡蕾亞的話動搖。「至於我和布倫希爾德的舞者關係,到需要對決的那一天來臨時,我自然會下決定。」
「你絕對會後悔的,」史卡蕾亞凝重地警告。
「為自己選擇的事而行,我不後悔。」說話脫口後,路易斯有點心虛,但依然裝出一副堅定的樣子,與二位精靈族長對峙。
「哼,既然你如此堅決,我們也不好說甚麼了。」眼神對峙一會後,史卡蕾亞以輕聲一笑打破僵局。她早就預料到路易斯會拒絕合作的提議,只是沒想到他居然能夠如此堅定,不受自己的言語影響,甚至將她們說過的話反過來利用。
「史卡蕾亞,你這樣就放棄了?」諾凡蘭卡不敢相信地追問。
「睜大雙眼看清楚,諾凡蘭卡,眼前站著的是一個為了愛情而無所不畏懼的人類,在這種人類面前,任何話都難以入耳。」史卡蕾亞的語氣,彷彿她對人性洞悉得一清二楚,但她的話更像是在取笑路易斯。
「不再遊說一下嗎?」路易斯沒有被刺激到,而是用玩笑的口吻試探。
史卡蕾亞輕輕搖頭:「濃霧的維持時間有限,我們可不能被女王看見我們的行動。既然你的心意已決,我們也是時候離開了。」
路易斯望向四周,果然,白霧開始減弱,漸漸能夠看見周圍景色的輪廓,明白似的微微點頭。
「再會了,火龍之子。要是你哪天改變主意,仍然可以來找我們的。」史卡蕾亞說完後,便轉身離開。
「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喜歡她的甚麼。」諾凡蘭卡用懷疑的眼神從下而上打量路易斯,後者只是別過頭去,甚麼都沒說。
見路易斯不搭理,諾凡蘭卡也就沒趣地後退。不過,當她要追上史卡蕾亞的腳步前,卻似乎想到甚麼似的眼眺遠方,意味深長地留下一句話:「不過,不知道你還能否見到她呢?」
「這是甚麼意思?」路易斯察覺到勢色不對,立刻追問。
「諾凡蘭卡,別多嘴。」正當諾凡蘭卡要開口之際,史卡蕾亞攔住了她。「要是你真的愛我們的女王,那就趕快起程吧,現在的話還趕得及。」
「甚麼……」正當路易斯想問更多時,白霧已全數消散,眼前景色回復為陽光充沛的森林景象,史卡蕾亞和諾凡蘭卡也不見了蹤影。
剛才真的是她們來了嗎?看著眼前的鳥語花香,對比白霧裡景色的差異之大,路易斯不禁懷疑自己看到的是否幻覺。
但應該是真人沒錯。他直覺地感覺到二人身上的氣息,跟上次在木屋相談時的氣息差不多,那麼應該沒錯。
他轉身往反方向走,不清一分鐘便回到馬車所在的位置。
「路易斯大人!」見到主子平安無事,彼得森感動得快要哭了。路易斯只是輕輕一笑,並讓彼得森伸手扶他上車廂。
「人類,你到底看到了甚麼?」凱姆少有地問向路易斯發問。他的語氣充滿警戒,生怕路易斯看到甚麼連他也不知道的精靈祕密似的。
「沒甚麼,只有白霧而已,」路易斯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隨便用一個簡短答案敷衍。說完,他關上車廂門,向彼得森指示道:「啟程吧,時間不早了。」
馬車再次開始行駛,路易斯再次在顛簸中閉上眼睛,但這次,他的腦卻沒有靜下來。
諾凡蘭卡的話不停在他耳邊迴繞。他很累,但她的話令他心裡焦躁,沒法安靜下來。
他心裡不停祈求,諾凡蘭卡那番話只是捉弄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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