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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路德維希的睡房離開後,羅倫斯獨自一人在威芬娜海姆城堡四處徘徊,尋找路易斯的身影。
剛才是他回到家後第一次重訪路德維希的舊房間。今早在睡夢中夢到路德維希後,羅倫斯突然有個衝動想去看看大哥的舊房間,好奇房間那個位處城堡頂樓,彷彿與世隔絕的房間是否仍被保留著,還是已經改成別的用途。看見房間的裝潢一絲不變,完整保留路德維希生前房間的模樣,連被鋪也會定時更換,他一方面為眼前熟悉的景象感傷,同時間感到不妥。
離開房間後,羅倫斯遇上彼得森──他認得這小子,在自己還未到外面流浪前,彼得森就已經被送到齊格飛家來當路易斯的隨從。一問之下,他得知下命令要求保留路德維希生前房間布置的,不是別人,正是歌蘭。
他早就猜到了。父親一直對身為長子的路德維希十分執著,明明路德維希長期患病,沒可能活得長久,更不要說繼承家族了,但歌蘭仍然沒有要改立繼承人的意思,直到路德維希死後才把繼承人一位交給路易斯。羅倫斯曾經問過歌蘭,為甚麼他那麼執著要長子繼承家族,後者的回應是這是齊格飛家的傳統,一定要由長子,還要是金髮碧眼,流有正統齊格飛家血液的人,才能繼承家族。
當時年紀還小的羅倫斯回嗆了一句「如果失去了長子,那麼就沒有人可以繼承家族對吧」,結果被狠狠扇了一巴掌,並再次被親生父親誣衊自己是外人。
外人──這個詞羅倫斯聽過太多次了,也是他跟歌蘭關係惡劣的最大原因。視家族傳統為一切的歌蘭,一口咬定黑髮藍眼的羅倫斯定是元配妻子和他人生下來的混種。歌蘭不是沒想過奪走羅倫斯的姓氏,但因為沒法證明羅倫斯的生母伊奇維娜有紅杏出牆,而且隨意污衊伊奇維娜的話,會對路德維希的名聲做成影響,事情才不了了之。可是歌蘭是那種一旦認定了某種事,就會堅信到最後的人,因此他依然相信羅倫斯身上沒有流著他的血,也因此對這個「兒子」一直採取無視和敵對的態度,每分每秒都不想見到他在眼前出現,也不喜歡他叫自己「父親」。
活在父親的誣衊之下,羅倫斯自幼便養成一副特立獨行,對周遭事物都抱有憤怒的個性。他知道家裡的僕人都因為自己的血統而無視之,便會故意指點他們做事,想讓他們感受一下不得不聽令於自己厭惡之人的屈辱感;他經常故意與父親頂撞,為的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激怒父親過程中得到一丁點「自己是正確」的自我認同感;他討厭比他小的路易斯,會常常跟他吵鬧,因為他清楚知道,路易斯是歌蘭準備的後備繼承人,因此這個弟弟的存在,坐定了他沒法繼承齊格飛家的事實。在他眼中,歌蘭的一切都是錯的,拘泥於傳統而扭曲現實是可恥的。他討厭一切既定規則,也厭惡在他眼中作為「守舊」標誌的齊格飛家,但只有一個人不會讓他反感,相反他一直對之抱有尊敬之心,那就是路德維希。
路德維希是唯一能令羅倫斯放下心中憤怒的人。他包容一切的溫柔個性讓羅倫斯覺得這位大哥明白自己的內心,也不會像別人一樣對自己存有莫須有的偏見。每一次羅倫斯受委屈,路德維希都願意聽他傾訴,他也會用知識教導羅倫斯明白世界並不是只有齊格飛家,會語重心長地勸羅倫斯別拘泥於別人的目光,要去尋覓屬於自己的路。羅倫斯常常覺得,要是沒有路德維希,他不會學懂面對心裡的憤怒,可能早就捱不住自殺,或者索性拉全家一起陪葬。
以前的羅倫斯很在意要得到繼承人的位置,但他並不會因此希望路德維希離去,相反,他倒是覺得如果有一個方法可以用他的壽命換取路德維希的健康,他會毫不猶疑去做。他跟歌蘭一樣,都覺得路德維希是繼承齊格飛家的最佳人選,只是歌蘭著重的是路德維希的血統和地位,而他注重的則是路德維希的性格和修養。
但,路德維希終究還是離去了。
路德維希的離去,令路易斯立刻從後備成為正式的繼承人。五年過去了,羅倫斯沒想到,歌蘭居然還對路德維希念念不忘。
堅持保留路德維希房間生前的模樣,彷彿是覺得,或者未能接受那人已經離去的事實。想到歌蘭對長子地位的執著,羅倫斯覺得厭惡,這個固執的父親到底要執著到甚麼地步才肯放手?要到何時才肯面對自己想要長子繼承家族的想法從一開發便不能實現?
他不由得擔心起路易斯。既然歌蘭仍未放下路德維希,那麼作為替補的路易斯一定也不好過。
彼得森告訴他,路易斯被歌蘭召去了。大概聽說過訂婚典禮舞會上發生了甚麼事的羅倫斯登時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到處尋找弟弟的蹤影,從書房,到大廳、花園都找不著,最後在花園一角的一座石亭裡找到瑟縮成一團的路易斯。
「喂,你原來在這裡嗎?」羅倫斯本來想等路易斯抬頭發現自己,怎知這個弟弟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於是他便開口,用一個隨便的口氣打招呼。
「是誰……甚麼啊,是你嗎。」路易斯緩慢地抬頭,一看來者是羅倫斯,立刻收起沮喪的神情,換上一副不耐煩的模樣。
「又躲在這裡,怎樣,又有甚麼不順心的事嗎?」羅倫斯沒有忘記這個石亭,每次路易斯心情不好時,他都會到這個石亭來冷靜情緒。他以前常常在和路易斯吵架後在這裡找到他,通常都是被路德維希逼來向弟弟道歉的。而他還記得,路易斯最常來這裡的時間,是和歌蘭吵架之後。
「見到你就不順心了,別煩我!」路易斯心情很不好,他現在只想一個人靜一靜,不想搭理羅倫斯。見羅倫斯沒有要走的意思,他再催促:「快走!」
「是和父親吵架了,對吧?」正當路易斯要起來推羅倫斯走時,後者的一句令少年整個人頓住。見路易斯愣住但沒有反應,羅倫斯乘機再確認:「怎樣,我沒說錯吧?」
「你、你想錯了……」路易斯別過頭去,鼓起面頰,不願意承認。
「那即是我想對了。」羅倫斯雙手抱胸,毫不客氣地點出事實。同樣的對話在二人小時候就已經發生過很多遍。每次當路易斯想否認某些顯而易見的事實時,羅倫斯都會用這句話逼他承認,今天也不例外。
「才沒有吵過架!也沒有被責備過!」路易斯轉過頭來,激動地回應。
呵,我剛才並沒有提及「責備」二字,怎麼自己自行說出來了?羅倫斯心裡一笑,為弟弟的傻氣而笑,但嘴上卻繼續咄咄逼人的追問:「胡說!我知道你剛才找過父親對吧?你現在在這裡,一定是被罵了,對吧?」
「……對了對了,我是被罵了,所以呢?你想取笑我活該?」在羅倫斯步步進逼之下,路易斯放棄了。他頓時變成一個洩氣的氣球,消極地回應。
聽見歌蘭真的責怪路易斯了,羅倫斯頓時收起半玩弄的表情,認真地問:「我是想知道,他對你說了甚麼?」
「關你甚麼事?」看見二哥難得地認真,路易斯有點錯愕,但還是嘴硬不願說。
「我要知道他對我的弟弟說了甚麼離譜的話,」羅倫斯忍住心裡的難為情,難得地說出「弟弟」的稱呼。見路易斯似乎因此放下了防備,他立刻換上一副較為輕鬆的口氣,問:「好了,快點告訴我吧。」
羅倫斯的稱呼,融化了路易斯心裡最後一道防線。他何嘗不想向人傾訴,只是沒法跨過心裡的那道牆而已。路易斯轉過身坐下,待羅倫斯坐下後,便將歌蘭和自己的對話,以及喚龍儀式的事都一一告知。起初路易斯說得吞吐,始終他未曾試過向羅倫斯敞開心扉,但說著說著,他開始習慣,便越說越詳細,也稍微把一些心聲說出來了。
「那傢伙,果然真的提起喚龍儀式了……」聽畢整個故事後,羅倫斯呢喃道,並眉頭深皺,緊握拳頭。
「你也知道那是甚麼嗎?」路易斯有點吃驚,因為他在今天之前從未聽說過它的存在,沒想到羅倫斯居然會知道。
「大概吧……」羅倫斯猶疑了一會,才補上一句:「路德大哥在離開前曾經告訴過我。」
「路德大哥?為甚麼……」這句話出乎路易斯的意料之外。
羅倫斯沒有回應,只是帶著怒氣地低聲自言自語:「果然一切都如大哥推斷,可惡的那傢伙,到底把人當甚麼了?」
「甚麼意思?」路易斯湊近問。他猜得出羅倫斯是在說歌蘭,但他好奇路德維希到底猜到了甚麼,而這件事又如何跟喚龍儀式有關?
「唉……」羅倫斯長長嘆了一口氣。路德維希的遺言再次在他的耳邊迴響,他臨終前辛苦地拜託自己看顧路易斯的光景再次在腦海中浮現。羅倫斯心裡百味雜陳,他逃避了這個約定五年,但終究還是要面對。
他仍不想履行這約定,但這可是他答應了路德維希的,他不得不做。
……算了,首先把該說的告知吧。
「起來,我們到別的地方去。」下定決心後,羅倫斯站起來,要路易斯跟他走。
「為甚麼?那麼突然?」路易斯有點跟不上發展,盯著羅倫斯。
「你之前不是在路德大哥的墳前問我,他的願望是甚麼嗎?」羅倫斯背向路易斯,說的時候心裡仍在糾結著,呼了一口氣才繼續說:「是時候告訴你,大哥生前留下了甚麼話。」
「甚麼?但……在這裡說不就行了嗎?」路易斯有點吃驚,同時不明白為甚麼羅倫斯交代路德維希的遺言前要轉地方。
「這裡不太適合,我不想被太多人聽到。走,我們到大哥的房間去。」羅倫斯說出目的地──路德維希生前的房間。
路易斯不解。為甚麼一定要去路德大哥的房間不行?難道羅倫斯二哥覺得在故人的房間交代其遺言,會觸景生情一點,或是會比較感觸?他是這麼感性的嗎?
「但父親說過,不准任何人踏進路德大哥的房間……」他同時想起歌蘭對全家的吩咐,有點遲疑。
「管他的,我沒聽過,所以不知道!」但羅倫斯完全沒有在管。他心想,自己不久前才剛進過去,哪有甚麼問題?
還有,憑甚麼不准進入,那傢伙不准嗎?無聊,那我就去!
羅倫斯像個小孩子跟歌蘭的命令賭氣的樣子還是一如以往,路易斯忍不住笑了。果然,二哥還是二哥啊。
羅倫斯走了幾步,回頭見路易斯顧著偷笑沒有跟上,立刻打手勢催促他。
「笑甚麼,快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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