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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昨天下午從路德維希的房間離開以後,路易斯便一直神不守舍,眼神如死灰,整個人猶如行屍走肉。
昨天發生的一切對他的衝擊太大,先是歌蘭要求他進行喚醒神龍的儀式,接著羅倫斯告知那儀式要獻上他的性命。他還未接受到作為舞者的自己被父親放棄的事,便要接受父親把他整個人的放棄了的事實。他不想相信,不停催眠自己,說這只是羅倫斯騙他的話,但心裡又有一部分可恨的理性告訴他,一切並非不可能。
這份想相信父親的感性和要自己看清現實的理性一直在路易斯的心裡交戰,他幾乎甚麼都沒有吃,把自己關在房間,躺在床上發呆,任由對立的想法們互相衝擊。但發呆了一整天,他都仍然留在思緒的迷宮裡,不停重複著相似的腦內爭辯,未能逃出。
歌蘭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擇手段,路易斯從小便知道。
但為甚麼是他?他可是父親的兒子,是現存而且父親認定的家族唯一繼承人,他會忍心把自己殺死嗎?他死了,那麼由誰繼承家族?
慢著,母親是在羅倫斯二哥出生後才嫁進來的。路易斯突然想起自己的生母。母親嫁進來的時候,路德大哥已經開始患病,要是現在自己死了,父親再找一個女子進門,讓她誕下他屬意的齊格飛家後人,就可以令家族延續下去吧?
不、不會吧?連路易斯也被自己靈光一閃的想法嚇倒,並不敢相信。
要是父親只把母親當作生育後代的人看待,那麼在母親病逝後,不應該會再娶新的女子入門嗎?父親沒有那種做,是因為對已逝的母親有愛,或者一早便認定我是家族的繼承人,才沒有打算再生個弟弟吧?
嗯,一定是這樣,我對他那麼重要,父親怎會打算在喚龍儀式犧牲我呢?
路易斯的心頓時安穩了些。
但父親真的有重視過我嗎?
但很快,他的理性又開始讓他懷疑起來。
父親從來只會要求我依照他的想法行事,但對我的意見,他都充耳不聞;之前說服他接受奈特的同盟和與布倫希爾德的婚事,也不過是因為我拋出了他會感興趣的利用之計,才勉強過關。看啊,現在我實在對布倫希爾德下不了手,他對我的態度不就回復到以前的模樣嗎?
我只是不依照他的意思行事而已,有需要以死為罰嗎?
想到這裡,他的眼眶開始有點濕潤。
父親真的會捨得嗎?
路易斯回想起自己小時候和歌蘭相處的回憶。雖然歌蘭不常稱讚他,但偶然還是會拍拍他的肩,摸摸他的頭,鼓勵他繼續努力。他還記得當時父親臉上的笑容,那副笑容雖然拘謹,但很真摯,令人感到溫暖,絕對沒可能是裝的。
而且,要是父親不愛我,那麼我應該會得到跟羅倫斯二哥一樣的待遇,不是嗎?
對吧,所以一定是二哥騙我!
但……大哥的遺言呢?就算二哥那麼多討厭我,但他絕對不會拿路德大哥的話來開玩笑的。路易斯清楚知道羅倫斯把路德維希看得有多重,羅倫斯以前可是可以把家裡的所有人都罵一遍,唯獨不會說路德維希的壞話,一句都沒有。而且要是被他發現家裡有人在背後談論路德維希,就一定會給他好看。這麼尊敬路德維希的人,一定不會隨意拿他的名字來說謊。更何況那是路德維希留下來的遺言,路易斯認為羅倫斯就算要騙他,都一定不會用捏造遺言來達到自己的目的。羅倫斯雖然跟他有過節,但行事從不骯髒,要是真心要搶走他的繼承人位置,兩星期前在墓地裡把他殺死,或者多年前在床前把匕首插進他的咽喉便可,需要等到今天,而且用那麼迂迴的手段嗎?
但要是羅倫斯的話沒有錯,那即是父親的話欺騙了他。
到底是哪裡出錯了?
每一次的思想交戰,最終都會停在這條問題上,路易斯每次都想藉著重組證據而判定誰對誰錯,但最後都會回到起點。他嘗試再次回想歌蘭在書房把喚龍儀式一事告訴他時的表情,但這次,他的思緒把目光移到歌蘭手持的《伯寧頓記事》上。
對了!路易斯頓時靈機一動。他記起當天在歌蘭的書房看記事時,記事只提及過需要「齊格飛族人的血」,絲毫沒有指名所需血量,而歌蘭桌上的幾張手稿都沒有相關的資訊,只是含糊地說需要血而已。
我們看的都是同一堆資料,但產生了分歧,可能是路德大哥、羅倫斯二哥和父親三人其中一人看錯了甚麼,而導致誤會吧?
對,這絕對有可能!
想了一整天,腦海終於得出一個同時說服到理性感性兩邊的結論,路易斯的雙眼頓時發亮,彷彿在霧海中找到明燈。
路德大哥有時會冒失,搞不好是不小心看錯了一些字,而解讀錯誤呢?
找父親再借一次記事看看吧!我可是他的兒子,他怎會對我出手呢?
得出結論後,路易斯整個人登時變得精神抖擻。他離開了房間,鼓起勇氣,決定到歌蘭的書房找他。
天色昏暗,明明是下午二時,外面卻黑得像夜晚一樣。路易斯就在昏暗的走廊上走著,不遠處歌蘭房間散發出的光芒,於他眼中就像希望的明光。
只要他再看一次手稿,肯定了羅倫斯是錯的,問題也就解決了──
但快要到達時,他卻聽到房間裡面傳出爭吵的聲音。
「我問,你是不是跟路易斯說了,要他進行喚龍儀式?」
那是羅倫斯的聲音。路易斯本來打算進去打擾,但聽見羅倫斯憤怒的語氣,以及聽見「喚龍儀式」一詞,便改為站在門外偷聽。
「你沒必要,也沒有資格知道。」一把冷酷的回答聲傳出,那是歌蘭。
路易斯小心翼翼地偷望一下,發現歌蘭一如以往地坐在書桌前閱讀著手稿,而羅倫斯則一手按著桌上的記事和手稿,一手叉著腰,樣子十足是來談判,或是來討個說法的。
「我是路易斯的哥哥,就有資格知道!」歌蘭的冷酷並沒有令羅倫斯後退,他今天就是要來質問的,不打算退讓。見歌蘭不看著他,羅倫斯忍不住拍了一下書桌,大聲地問:「你跟他說了,要用喚龍儀式召醒神龍,對吧?別裝祟,我知道你說了!」
「那你為甚麼要來問?」歌蘭樣子有點不爽,但沒有立刻發怒,只是不耐煩地回應。
「你這是默認了吧?」歌蘭的反應令羅倫斯火上加油。「你是瘋了嗎?為了成為達成家族夙願的人,連兒子的性命也不顧了嗎?」
「我沒興趣理會你的妄想,」歌蘭又開始冷處理。
「是不是妄想,不到你來決定,」歌蘭從以前開始,就不時會指羅倫斯的指責是「妄想」──而每次羅倫斯說的都是真相。以前聽到這二字時,羅倫斯都會氣瘋,但今天他難得沉得住氣,只是握緊拳頭,繼續問:「你跟路易斯說,那儀式要的是年輕的齊格飛家主的血?哈,謊話編個好一點的吧?《伯寧頓記事》上指明的是『齊格飛族人的血』,壓根沒有提及年齡和身分,路易斯無知易騙就算了,你覺得可以騙倒我嗎?」
「所以說你不學無術,記事只是一小部分,你以為自己看了些資料,那些就是全部了嗎?」歌蘭立刻反駁。
「你想說手稿對吧?哈,你桌上的那些我都看過了,而類似的儀式我在東方也看過聽過不少,所以我知道!比你還多!這個儀式的本質是『以物換物』,將神龍交給我們的力量還給祂,祂的力量在我們全身流動,所以要還,就不會是一滴血那麼簡單,而是全身!而且也不擔保還了一個人的血之後便能喚醒祂,但最少一定需要一個人的性命。你信不過路易斯能利用祭典喚醒神龍,便想依靠喚龍儀式賭一把,但因為你自己要見證神龍再臨,一定不能當祭品,便打算把現存『唯一』的血脈推上祭壇,那麼你便可以達成多年的心願,是吧?」羅倫斯不打算跟歌蘭浪費時間,直接把他所知道的喚龍儀式真相說出,順勢點出歌蘭的真正計畫。他一直覺得這個父親自我中心,對他很是不屑,而今天對他的憎惡到達了頂點。
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欺騙相信自己的兒子,逼他走到祭壇上獻上生命,這作為一個父親,不,這根本不是人會做的事!
在門外偷聽的路易斯的心情很是複雜。羅倫斯的話打破了他好不容易重建起來的信心,把他狠狠打回現實。他屏著呼吸,等待歌蘭的回話,心裡默默祈求父親會否定羅倫斯二哥的話,會高聲說儀式不需要他的命。
「這不是我的心願,而是一族的夙願,要達成願望,就必要有犧牲。」歌蘭沒有直接回答,但他的婉轉等同默認。
「你……就因為這樣要路易斯去死嗎?是這樣吧,在你眼中,除了路德大哥,其他人都只是你的道具嗎?」羅倫斯氣炸了,他恨不得立刻一手揪起歌蘭的衣領,再給他一拳。
「龍只有長龍才能擔當一家之長,這是我們緊守的傳統……」
「我們是人,不是龍!」羅倫斯立刻打斷歌蘭的話。「你那麼重視長子的話,那麼為甚麼又要娶伊凡琳媽媽回來,並誕下路易斯?別跟我說,你想過用我們的命換路德維希的命!」
「要是可以做的,我早做了!」歌蘭終於忍不住怒吼。「你看你們,一個血統不正,一個做甚麼都是半吊子,完全不像我!根本想不明白為甚麼會有我的血脈!當神龍的祭品,就是最後能做的事!」
「你……」羅倫斯氣得咬牙切齒,說不出話來。他只是說笑而已,沒想到歌蘭真的打算過這樣做!「半吊子?那只是你看不見他的努力而已!因為不是長子,所以無論有多努力,幸運地繼承了家族,都沒可能改變差劣的命運,對嗎?那麼你呢,家中二子,根據你的標準,也是不及格的繼承人!」
「羅倫斯!」被一語點中心中弱點,歌蘭馬上面紅耳赤,拍桌站起來。
「那麼看重長子,是因為自己本來就是劣品吧?哈,說起來,伯父也是因病早逝的,離去得很快,該不會是你為了繼承家族而做了甚麼手腳……!」
羅倫斯還未說完,歌蘭便忍不住賞了他一巴掌。但前者在捱了一巴掌之後只是大力抓住後者的手腕,以一雙不屈的眼神與他對望,彷彿在說「即是我說中了吧?」
「你要如何妄想是你的事,別把長輩拉下水!」歌蘭咬牙切齒地否定。
「正如你說的,我不是這個家的人,那麼我要怎樣妄想也輪不到你管!」羅倫斯立刻反駁。「如果龍的傳統是只有長龍才能擔當一家之長,那麼就算你喚醒了神龍,祂大概也不會當你是一回事吧?甚麼喚龍儀式,甚麼夙願,不過都是滿足你一己私欲的行為而已!」
「你這個──」
「你當我甚麼都不是也算了,路易斯呢?他真的把你當父親看,盡一切努力只求讓你多看他一眼,但你有愛過他嗎?有正視過他嗎?我問你,當他被選上當舞者時,你是不是在想,為甚麼不是你?『要是我能上場,早就能把神龍喚醒了』,是不是?」羅倫斯已經拋開了理性,繼續把歌蘭逼到說不出話,還說出他的心聲。
「羅倫斯,你給我閉嘴!」歌蘭怒不可遏。
「有種就打暈我,那我不就會收聲了?你給我聽好了,我是絕對不會讓你舉行喚龍儀式的,就算要殺掉神龍,我也絕對不會讓你見到祂一面!……啊……」
羅倫斯說到一半,突然被一拳打到透不過氣。他低頭一看,原來歌蘭忍不住氣,真的一拳打中他的腰腹。他痛苦難當,掩著肚緩緩滑下,但眼神仍鎖定在歌蘭身上,堅定不移。
「看啊……真的怕了……嘻嘻。」歌蘭的一拳孔武有力,沒有事先防禦的羅倫斯感到自己的意識越來越微弱。他把視線轉到門框,看見一個熟悉的頭頂,驚覺路易斯正在偷看。
難道他聽到剛才的對話了?不行……
快點離開,快點離開這個家……
「逃……快點逃……」羅倫斯用盡剩餘的力氣伸出手,微弱地呼叫。他看到路易斯正驚訝地看著他,雙眼紅腫,但沒過多久,眼前便只剩一片黑。
歌蘭俯視暈倒的羅倫斯,只是冷眼看著,甚麼都不做。突然,他感到外面似的有人經過,立刻衝出門探看,卻看不見任何人。
而聽見了一切的路易斯,則躲在走廊的一角,心神盡失。
原來他由一開始甚麼都不是,所謂的努力,都只不過是在做無用功而已。他沒有得到過任何東西,也不曾被任何人愛,一切都只是他的錯覺而已。
他沒有作聲,任由眼淚流下,但身體已無任何感覺,整個人都被掏空。
世界在一瞬間崩塌,他再也不知道到自己是誰,也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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