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你啊。」
是一把有些低沉的女聲,聽起來像是有點年紀。夏絲妲走到一扇窗戶前,小心伸頭,想偷看到裡面的情景。
「甚麼?」一個有著鮮紅長髮、白晢皮膚的女人出現在窗戶附近,她雖然看得出有點年紀,但容顏依然秀麗。在昏暗中,夏絲妲看到這女人跟她一樣,也有著一雙紫瞳,她在這人身上看到自己到差不多同樣年紀時的面貌。
就是她!夏絲妲在心中已經認定多蘿緹亞是她的母親。
「就是說,我從伊莉娜口中聽回來的,剛剛有人來了山下的酒館,說想要找你。」夏絲妲再看了看,看見那個擁有低沉女聲的人。她一頭黑髮中夾雜著些銀髮,年紀應該比多蘿緹亞更大。
伊莉娜應該是指剛才酒館的老闆娘,夏絲妲猜想。原來就在她上山的時候,事情已經傳開了。
「會找我的,除了客人,應該沒有別的吧。」多蘿緹亞似乎毫不在意尋覓者的身份,以為他是想要光顧自己的嫖客。「居然有客人直接找我,而不是先找你約時間?他是外地人嗎?」
「不,伊莉娜說那個人跟你的樣子有點像,是個女的,也有一頭紅髮。會否是你的親戚之類的?」黑銀髮女人搖頭,說出了夏絲妲的特徵。
「我本來就沒有甚麼親戚的,有的都一早死光光了。」多蘿緹亞嗤之以鼻,還撥了一下手,飛快地回絕黑銀髮女人的猜想。
「她會是你的女兒嗎?」黑銀髮女人想了想,疑惑地問道。「你以前不是說過,自己生過小孩嗎?」
「我幹這行多少年了,意外懷上小孩並不是新鮮事,哪會記得是誰?」多蘿緹亞略為激動地反問,言談之間,她似乎暗示自己誕下過不只一個小孩。
「伊莉娜說她十分年輕,外表看起來像是十六至十八歲左右,你會否有印象?」黑銀髮女人再說出更多夏絲妲的特徵,嘗試引導多蘿緹亞回想。
「……雪妮……」多蘿緹亞聽畢,似乎想到甚麼,雙眼略為睜大,嘴中呢喃一個名字。夏絲妲只聽見後半的發音,但她從多蘿緹亞的嘴型大概猜出前半的讀音。
「你說甚麼?」黑銀髮女人追問。
「沒可能的,」見黑銀髮女人追問,多蘿緹亞立刻收起驚訝神情,回復到本來的不屑一顧。「那孩子我把她丟在教堂門外,當時正下著大雪,除非有多管閒事的人撿走,不然早就冷死了吧。」
夏絲妲記得那對老夫婦說過,發現她的時候整個城鎮正被暴風雪吹襲。要是他們遲一點發現她,她很有可能已經在風雪中冷死。她不明白,為何母親當初要那麼狠心拋棄她,還要在風雪當中,一副就是想自己死的模樣。
「那可能真的是被好心人撿走,現在她長大成人,想來尋親了呢。」黑銀髮女人沒有被多蘿緹亞的冷淡嚇怕,夏絲妲感覺到,這人似乎想盡力讓多蘿緹亞承認自己的存在。
「拜託不要!我當初就是太遲發現懷上了她,趕不及墮胎才勉強生下來的。我根本不想要她!留著孩子只會阻礙我接客!」正當夏絲妲滿心期望多蘿緹亞會回心轉意時,她的一句狠狠擊中了夏絲妲的心。
「畢竟血脈相連,而且還替她取了名字,你當時應該是想留下她的吧,」黑銀髮女人對多蘿緹亞的狠心很是無奈,她連番搖頭,仍在努力勸說。「不管如何,現在她回來找你了,你不如放下成見,與她見……」
「她不是我的孩子!」未等黑銀髮女人說完,多蘿緹亞便十分激動地打斷她,斬釘截鐵地否認夏絲妲的身份。「給我記住,我並沒有生下甚麼孩子,孩子甚麼的只是負累。現在我的生意已經大不如前,突然要當個孩子的媽?我還能繼續接客嗎?」
「多蘿緹亞,你聽我說……」黑銀髮女人仍不放棄。
「我要的是生意,不是拖油瓶!」但多蘿緹亞就是不聽。「她甚麼都不是,別讓她來找我!如果當初我能夠選擇,一定不會生下她!」
窗內,見多蘿緹亞說得那麼絕情,黑銀髮女人也不好意思再說下去;而在窗外,聽見這一切對話的夏絲妲神情空洞,驚呆地跌坐到地上,幾乎失去了反應。
她終於得知了自己本來的名字,找到了名為雙親的根源,但她一直相信那所謂最後的歸宿,原來從不存在。
她在年紀很小時便已經對雙親會記掛自己一事不抱希望,嘴上是這樣說,但心底裡還是有一丁點的期望,希望總有一天能與他們相認,像別的小孩那樣得到父母的愛。多蘿緹亞狠絕的一字一句,就像是現實在她臉頰扇下的巴掌,每一巴掌都在嘲笑她的妄想,逼使她甦醒過來。
她現在真的甚麼都失去了。
不,夏絲妲心裡的理智否定了她。
她本來還可以擁有艾溫的愛,以及名為艾溫的歸宿,但她為了勝利,把自己僅有的東西都拋棄。她手上的虛無,是自己一手做成的。
夏絲妲崩潰了,她感覺自己終於從多年的夢中醒來,看清自己有多天真和愚蠢。她跌跌撞撞地離開多蘿緹亞的家,心裡十分迷茫,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做些甚麼。
我不想在此停下腳步……
她漫無目的地自我放逐,沮喪至極,但在不停思索當中,有一句話不停出現在她心裡。
我說過的,在變得比任何人都要更強之前,是絕對不會停下來。沒錯,我甚麼都沒有了,贏了也輸了,那又怎樣?艾溫不是全部,他不過是整個世界的一角而已!
我跟他不一樣,不會輕易滿足。我就要證明,自己是對的!
在找到能夠說服自己的答案之前,我,絕不會服輸!
強烈的好勝心和執著很快驅走夏絲妲心中的陰霾。一輪思索過後,她決定離開北境之地,以至安納黎,到東方一帶流浪,捨棄過往的自己,重新開始。
她在東方諸國遇上不少奇人,有教她術式的術式使,也有指導她劍術,教導她更多武器知識的老師。這些人的存在告訴了她,天外有天,「最強」是沒有終點的。她依然朝著「最強」的目標進發,但跟過往不同的是,她不再是因為想向那些曾經歧視她、看不起她的人施以嘲笑,而要爬到比他們更高的地方,而是想追求更多的知識、更多的可能性,而一步一步往上進發。
夏絲妲一直相信自己所追求的跟艾溫的「最強」並不一樣,自己的更為實在,但倒頭來發現原來差不多,都一樣虛無且縹緲。「在最強的盡頭只有孤獨」,越是前進,她越是明白那份強者才能體會的孤獨滋味。這條路是沒有終點的,在她決定踏上旅途的一刻,就注定要與孤獨為伴。
換著是幾個月前,她依然對這份孤獨心存迷茫,但現在她明白了,即使站在無人的高嶺上,只要有能夠共享景色,理解想法的人,就算路途孤獨,也絕不孤單。是愛德華讓他明白,不,應該是說,是愛德華的出現,讓她察覺到這個自己早就知道,卻一直沒有實感的答案。
她想到艾溫面前,向他傳達這個答案。當年,艾溫將最強與孤獨的難題交到她手上,今天她終於可以回來,挺起胸膛告訴他,他的解答並不是唯一。
就算結果是虛無,但走過來的路卻是實實在在,期間得到的收穫會確實刻在身體與靈魂上,不輕易消失。
回過神來,夏絲妲發現自己已經到達當年和艾溫對決的山丘。山丘上除了枯葉、枯木,甚麼都沒有,一如十一年前一樣荒蕪。
「這傢伙,果然在騙我。」夏絲妲忍不住出口咒罵安德烈。她早就猜到安德烈不會輕易透露艾溫墳墓的資訊,只是沒想到他居然真的敢在艾溫的事上說謊。想來也正常的,艾溫貴為貴族家主,當然不會葬在這種無名山丘,而是會葬在家族墓園,在有名有姓的墓碑下安心躺著才是。
雖然說此行主要目的之一是想到艾溫墓前見他一面,但她當然不會為了完成目標,那麼大膽地走到威爾斯家的家族墓園去。今天是艾溫的忌日,下週是他的生忌,這段時間期間,墓園那邊一定有威爾斯家的人在,她去的話一定會被發現,並會滋生事端,所以不了。
就算不到墳前,重回他的葬身之地,也一樣可以憑弔。夏絲妲心想。
不管如何,人都到了,那就四處看看,然後悄悄離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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