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德維希房間的床側坐著,路易斯有種回到過去的錯覺。
羅倫斯坐在床的左邊,而他則坐在右邊,二人的位置與路德維希仍在世時,二人到訪房間期間會坐的地方一模一樣。中間相隔一張床,床上的布置又跟以前完全相同,彷彿路德維希此刻仍像過去一樣坐在二人中間,掛著微笑靜心傾聽二人對對方的控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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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德大哥,剛才羅倫斯二哥又欺負我了,說我是沒用的抹布!」年幼的路易斯一進到房間便飛奔到路德維希的床前,擺出一副哭喪的樣子,指著站在床另一邊的羅倫斯控訴。
「才沒有!」見弟弟居然打算在哥哥面前損壞自己的形象,羅倫斯頓時焦急起來,立刻不甘示弱地反擊:「還有,是你搶我的晶華果在先!還我,那個是我自己買的!」
「它沒有寫名字,我怎樣知道是誰的?我先看到,那就是我的!」路易斯心裡一嚇,沒想到羅倫斯居然說出來了,但他嘴上還是堅持自己的主張,不想敗下陣來。
那個晶華果是路易斯不久前在飯桌上看見的。當時他隱約猜到是羅倫斯買回來的,但見沒有人要拿走,而自己最近又有點想吃晶華果,便決定取走,沒想到剛把果實放到口袋裡去,羅倫斯便突然出現,抓著他要他把果實還來,二人吵不停,從飯廳吵到上書房,最後一同走進路德維希的房間,想請大哥評評理。
「你這個沒母親教的,甚麼都搶!我知道你把它藏在身上是吧,快點還我!」羅倫斯一聽如此霸道的發言,便想到路易斯已經幾乎把他的一切都搶走,現在還要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態度,怒了,便忍不住咒罵路易斯,同時伸出手掌,命令這個弟弟把東西還他。
「你怎可以這樣說我!」說完,路易斯露出一副可憐模樣看著路德維希,拉扯著他的肩膀撒嬌道:「路德大哥,你看,他就是在欺負我啊!」
「我……你這小鬼!陷害我是吧!」沒想到路易斯居然使出自己已經沒法用的撒嬌攻勢,羅倫斯怒不可遏,伸手要抓住這個眼中釘的頭髮。
「兩個都不要吵了,」正當羅倫斯快要真的跟路易斯打成一團時,二人的動作都被路德維希輕聲一句打住。坐在床上的路德維希只是輕輕一笑,柔聲吩咐:「羅倫,跟路易斯道歉;小路易,把你藏在大衣裡的晶華果還給哥哥吧。」
「為甚麼?」二人異口同聲地問,互望了一眼,然後又不屑地別過頭去。
「我不是說了很多遍,小路易是我們的弟弟,雖然不是由同一母親所生,但仍然留著一樣的血液,你怎能這樣說自己的弟弟呢?」路德維希先是望向羅倫斯,語重心長地勸說。說完,他轉頭望向路易斯,伸手撫摸他柔軟的金髮,溫柔地勸說:「羅倫斯哥哥說你是抹布是他不對,但你也不能拿走屬於他的東西啊?做人要誠實,搶東西是不好的,既然果實是哥哥的,那就還給他。你知道我不喜歡不誠實的小孩,對吧?」
二人聽完,都垂下頭來,僵硬地站在原地,心裡愧疚。那份愧疚之情,不只是因為做錯事被責罰,更是因為被大哥責罰,令大哥不開心了。
路德維希沒有作聲,只是像平時一樣看著二人,等待他們互相道歉。
「對、對不起……」氣氛僵持一會後,路易斯把手伸到口袋裡,把如玻璃一樣剔透閃亮的晶華果取出,不情願地遞給羅倫斯,並低聲道歉。「我以後……不會再擅自取走你的東西了。」
「我、我也收回剛才我說過的話,是我衝動,你不要記在心上……」既然路易斯已經搶先一步道歉,那麼羅倫斯也沒有退路。他抓著頭髮,忍著心中未平息的怒氣道歉,說得忸怩,無論如何就是說不出「對不起」三字。
「既然都道歉了,那就一筆勾消。」又是路德維希一句改變了氣氛。看著望向他的兩位弟弟,路德維希只是輕鬆一笑,彷彿剛才的爭吵正如他所說,一筆勾消,所以變成沒發生過。
「既然你們都來了,不如陪我聊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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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往的回憶有如泉湧,路易斯回想起小時候某天和羅倫斯在路德維希面前吵架的過去。當時類似的吵架是家常便飯,幾乎每天都會發生,而每次在路德維希面前吵架時,身為大哥的他都會擔當調停的角色,以笑容化解一切憤怒,但同時又會公平地對兩邊提出意見,不偏袒任何一方。從小失去了母親的路易斯,在大哥身上得到如同母愛般的關顧,因此從不覺得孤單。在路德維希離開後,路易斯才醒覺到,大哥的愛是把他免去一切憂慮的保護傘,要是路德維希因為生母不同而偏待他,或者他不存在,或許自己的童年會過得更為辛酸,也會更加空虛。
羅倫斯也同樣回想起那些經歷。以前他因為被怒氣緊纏而不懂得,但這幾年每當回想起以往的回憶時,才發現是路德維希的包容化解了他部分的憤怒。要是沒有大哥,或者他沒有平等對待自己和路易斯,想必他的性格一定更為暴戾,更可能闖出會鬧出人命的大事來──不是奉上自己的性命,就是他人的。
二人都默不作聲,心裡懷緬著路德維希的好。他們都心想,要是可以回到過去就好了,那麼就可以再次三人聚首,過著嘻哈打鬧的快活日常。
但現實是殘酷的,就算房間的布置如舊,向日葵仍舊豎立在花瓶裡,也依舊改變不到路德維希已經離開的事實。他們沒有能夠與時間洪流對抗的辦法,只能保留回憶,並依照前人遺留下的話語,好好活著。
「現在可以說了吧?路德大哥生前的願望跟你離家有甚麼關係。」覺得繼續沉默下去也不是辦法,路易斯開腔,單刀直入地問。
「你還記得大哥倒下那一天的事嗎?」羅倫斯沒有回答,而且問了另一條問題。
「當然記得,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這條問題瞬間勾起路易斯的傷感。「那天早上,我在花園碰見外出散步的路德大哥,當時我們談到未來,談到我們想做的事,怎知不過幾小時,他便倒下了。」
路易斯還很記得,當天他跟路德維希表示長大後想當一流的劍士,路德維希笑著鼓勵他說,想做便去做吧,別讓自己後悔。但他現在呢?做了些甚麼?
「對,是我發現他倒在花園裡的。」羅倫斯低聲說出。
「這個我知道……難道!你想說是你弄得路德大哥……」路易斯說到一半,見羅倫斯從剛才開始就故作神祕,又突然提起路德維希死前的事,突然靈機一動。難道他是想剖白真相?
「你對我到底有多不信任?」羅倫斯向這個太異想天開的弟弟投向一個斜睨。他嘆了一口氣,再解釋:「別被那沒用的父親騙了,當時我在花園見到大哥時,他已經心臟病發了。」
那天,羅倫斯正要到花園找路德維希,讓他到飯廳去進餐,怎知在花園的一角找到暈倒在地上,全身瑟縮,臉色蒼白的大哥。他當時先是確認路德維希的呼吸和心跳,然後請也是前來尋找大哥的僕人趕快通知醫生,並抱起路德維希,急步返回城堡。羅倫斯當時的行動看起來快速而果斷,但其實心裡慌亂得不得了,覺得彷彿天快要塌下來。抱著路德維希回房間時,羅倫斯全程在心裡不斷地祈求,祈求所有他所認識的神明,可以讓大哥捱過這一關。
只可惜,神明們沒有聽他的禱告。
嘴上雖然平心靜氣,但腦海裡回想起當天的情景,羅倫斯心裡還是不舒服,下意識地握緊雙手。
「那麼這件事跟你一句話都沒有留下,突然離去有甚麼關係?」路易斯留意到羅倫斯的表情變化,猜到他定是回想起路德維希臨終前的事,但他還是想快點知道,羅倫斯要重提這段不堪回憶的原因。
「我問過大哥很多遍,他的願望是甚麼,他以前總說自己甚麼都有,不奢求甚麼,但直到離開之前,他才終於告訴我真正的願望──想看外面的世界。」羅倫斯嘆了口氣,終於說出這個藏在心中長達五年的祕密。
他還很記得,路德維希離去的那一天,從來不向他人提要求的他突然請求自己一件事。他本來以為是跟家族有關的,怎知路德維希卻把其願望託付給他,希望自己能夠代替完成。
羅倫斯沒法忘記路德維希當時的面容。那個對身邊一切都總是感到滿足的大哥,居然露出一副帶有遺憾的眼神說出自己的願望。多年來不告知,卻在離去前才託付,想必是因為確切知道自己無法完成此事,才交託出去吧。
「他說,自己是沒可能看到的了,所以希望我代替他去外面的世界闖蕩。我知道那傢伙是不會准許的,所以在葬禮過後,便悄悄離開了。」羅倫斯解釋。
他是在路德維希葬禮後的翌日清晨離開的,沒說的是,當時他其實打算向路易斯道別,但走到弟弟的房間門前時,又覺得沒有需要跟他交代,而且怕驚動屋內的其他人,便回頭離開,不辭而別,一別就是五年。
「……哼,我聽來覺得你只是藉機逃避而已。」路易斯的語氣裡夾雜了憤怒。於他來說,當時羅倫斯的離去,是確確實實的「拋棄」。未從失去大哥的悲傷回復,便再失去了二哥,本來嘻皮笑臉的生活突然只剩自己一人,感覺身體的一切都被掏空,生活頓失方向。他忘了自己當時是怎樣重新振作的,今天聽到羅倫斯重提舊事,因傷而生的怒氣便慢慢燃起。
「的確,也許我不過是抓住一個理由,逃出這個令人窒息的家而已。」出乎路易斯意料之外,羅倫斯居然爽快地認同了他的話。他有點自嘲地笑著,看似有點罪惡感。
「以前總是跟父親頂撞,但當自己要獨自面對時卻選擇逃走……那麼你就不要拿大哥的託付當理由!」路易斯終於忍不住,把心裡的氣話悉數說出。
「是,我是怕,我是逃避,但離開這個家後,我才發現以前的自己思想太狹窄,很多事其實都沒必要執著。世界很大,而人很渺小,血統和繼承權甚麼的並非人生第一大事,沒必要那麼看重。」面對弟弟的責備,羅倫斯率直地承認,再將幾年內自己在外的所見所聞告訴路易斯。
換著是以前,羅倫斯絕對不會輕易放開繼承權的事,路易斯感到二哥真的變了,看來真的是外面旅遊的經歷為他帶來不少改變。
「外面那麼好,那麼你為甚麼回來了?」路易斯的怒氣降低了些,但仍然有些忸怩。
羅倫斯想了想,終於說出:「因為大哥拜託了我,要看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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