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諾娃看見自己正站在人群之中。
圍著她的人都是平民,他們有男有女,老中青幼都齊集,眾人的臉上都是歡喜之色,而自己正站在一個木台階上,接受他們的道謝。
「果然是被祝福的神官大人!」
四周的人都熱烈地歡呼著,他們的熱情彷彿快要把台階推倒,有些人甚至激動得感動流淚。被圍著的諾娃彷似是他們的崇拜對象,她的一舉一動都能牽動他們的心。
諾娃記起了,這些人都是她曾經幫助過的人。
幾百年前,神官除了是在教會侍奉神的工作人員,因為他們懂得術式,所以也會使用其能力為大眾治療解困。他們會利用術式為大眾看病、調理身體,也會用術式治癒傷口。在民眾心中,神官的地位很高,而一些能力出眾的神官,更是會受到民眾愛戴。
諾娃生前是以術式的天才為人所知。她在年紀輕輕便展露這方面的天賦,之後很快被請進教會成為神官,活用自己的才能。她擅長所有類別的術式,當中又以「生長」和「流動」──治療和調理身體方面的術式最為擅長,能夠在短時間內治好重傷,奇難雜症也似乎難不到她。這些年間,被她治療的人多不勝數,她的事蹟在民眾間口耳相傳,夾雜著一半真實一半誇張,慢慢便得到「天才女神官」、「神愛之女」、「被祝福的女神官」等稱號,成為當時最受愛戴的年輕女神官。無論她走到哪裡,都一定有人對她歡呼,而教會也藉著她的人氣,鞏固自身無私救濟百姓的高尚形象。
對於自己的能力,諾娃覺得還有很多進步的空間,是民眾太抬舉她了;而對於神官的身分,她是感到高興的。她對自己能夠運用天分來幫助民眾一事衷心感到高興,也很相信神官一職是神安排給她的天職,要她幫助生活在貧苦中的民眾。
在她心中,神是神聖的,是公正不阿的,是超越人類卻同時願意憐憫人的超常存在。她從心相信祂,願意為祂奉獻上自己的一生,不會有一絲懷疑。
「『八劍之祭』將要再次舉行了。」
「是嗎?不經不覺又八十年了。這次主持起始儀式的仍然會是宮廷祭司長,還是會交給那個候補的少女?」
「祭司長年事已高,有說已經不良於行,所以很大可能會交給那位天才少女吧……但這次祭典,又是三大公爵家會被選上吧?」
「當然,不然你以為會有誰?」
某天,諾娃在教堂收拾東西時,無意中聽見大神官們的對話。
她聽說過「八劍之祭」,那是在八十年前舉辦過一次的大型祭典,由神屬意舉行的,但詳細她並不清楚。
既然大神官們說我有機會被選上,成為主持祭典起始儀式的人,那麼起碼要多知道一些細節,好讓自己到時在人和神面前都不會出醜吧?抱著這一想法,諾娃決定調查一下「八劍之祭」,順便查閱一下第一屆祭典的記事,那麼就可以知道主持起始儀式時要做些甚麼。
她抱著好奇心到教會圖書館查閱第一屆「八劍之祭」留下來的文獻紀錄,怎知卻被告知是機密文件,只有祭司長允許的人才能翻閱。當時她心裡納悶,她不過是想翻閱第一屆「八劍之祭」的記事,看看八十年前祭典的過程而已,這些簡單的事為甚麼會是機密?最後她用「宮廷祭司長候補」和「下屆祭典的起始儀式主持人」兩個尚未正式取得的身分說服了管理員,把相關的資料取到手。
所謂的「機密資料」只是第一屆祭典舞者的身分列表、祭典期間發生的大事記事,以及神與前任皇帝亞雷斯‧尤利亞斯‧康茜緹塔訂立關於舉辦「八劍之祭」契約的文字抄本而已。不查沒問題,一查便出事,諾娃看完這些似乎無傷大雅的資料後,發現了幾個問題:
在「八劍之祭」的契約裡,列明三大公爵家,尤其齊格飛和溫蒂娜家,一定會被選上為舞者,為甚麼一定要是三大公爵家?如果是以「全國最高權力者」作標準篩選,那麼為甚麼唯獨是康茜緹塔家不需要參與?
在大事記事裡,約略記載了祭典前的一些國家大事,在祭典完結後都神奇地得到解決,例如在第一屆祭典的後期,東北方有風暴襲國,在海上做成不少傷亡,但正當風暴要登陸之際,祭典得出勝利者,同時風暴突然減弱,好像突然被甚麼外力介入了一樣,預期的傷亡沒有發生。在外人眼中,這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神蹟,但在理解世界的力量流動原理的諾娃看來,這都是不自然的。
要將巨大的風暴力量瞬間消散,無論是多厲害的術士也難以辦到,現世中能做到這件事的,恐怕只有「精靈女王」。但不問人間事的「精靈女王」應該不會無故出手拯救人類,而若果將這件事連同契約裡「會保佑安納黎平安無事」一項放在一起看,諾娃得出一個可怕的猜想──可能是神使用其力量干擾了凡間常理。
在她一直相信的教義裡,神是絕對公正公義的,祂憐憫眾生,但不會偏幫某部分人類,也不會輕易干涉人界,只會透過神官們傳達其旨意。若果祂為了守護安納黎而直接介入停止風暴,那便等於祂偏袒安納黎的人民,「絕對公正公義」一說也會被受質疑。這是挑戰神性的可怕想法,她不敢亂想,但直覺卻在告訴她有這個可能性。
而最後一個問題是,為甚麼神要故意選出八人,讓他們互相廝殺?這決定沒有任何私心嗎?
交還資料後,諾娃心裡的懷疑越來越重。為了澄清一切不過是自己的誤會,為了證明自己所相信的神依然是那位值得尊敬的存在,她決定要深入調查祭典背後的事,好讓自己在起始儀式時能夠一心一意,以神忠實的僕人身分引領祭典的開始──
「嗄!」
諾娃睜開雙眼,驚醒過來,這才發現一切都是一場夢。
我又回復記憶了?是又受了甚麼刺激嗎……對了,我到底在哪裡?發生甚麼事了?
她環看四周,只見四周黯黑,只有頭頂的一扇小窗透進微弱的白光,勉強照亮這個狹窄的陌生空間。她感到背部冰涼,好像正躺在一塊大石上,正要坐起來時,才發現自己的四肢關節都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綁住,動彈不得。
「『Elens』!」她唸出「消散」術式,想藉助術式清除這股無形的力量,但無論她唸唱多少次,甚至唸出威力更強的「Elens Stressa(強力消散)」術式,卻依然沒有任何效果。
「放棄吧,少女,沒用的。」
這時,一把沉穩的成熟嗓音聲音勸止她。諾娃轉過頭,這才發現在黑暗中有一個人一直站著看著自己,一看到那人的臉孔,她立刻明白發生了甚麼事。
「舞者……波利亞理斯!」她頓時認出眼前的大叔是在舞會上使她暈倒的人。「你要做些甚麼……快放開我!」
「少女啊,求主人幫忙時可不能用這個態度的,」波利亞理斯輕輕一托眼鏡並一笑,但沒有要鬆綁的意思。「我可以放開你,但首先要讓我完成研究。」
「不,不會!『Elens Stressa Endeliyka』(高級強力消散)!」諾娃沒有要順服的意思,她再次嘗試鬆綁,正在苦思有甚麼方法可以突破之際,腦海突然閃過一道陌生的術式,她依著記憶,唸出比「強力消散」要強上數倍的「高級強力消散」術式。可是仍然沒有任何效用。
「沒可能的,明明『Stressa Endeliyka』的效用是最強的……」諾娃喘著氣,「高級強力消散」消耗了她不少的精神力。加上「Stressa Endeliyka」二字的術式效果理應是最強勁的,就算是多麼強大的術式也能輕易消除,為甚麼現在卻一點效果也沒有?
「別浪費精力了,你是做不到的。」波利亞理斯把手收在身後,輕輕搖頭,無情地否定諾娃的努力。
「你到底用了甚麼術式?」諾娃不忿地問。
「我用的,是比現世所知的術式更為古老的系統。它的效果更為直接和強力,你的術式是沒法對它做成任何影響的。」波利亞理斯沒有拐彎抹角,直接解釋。
「是元素術式嗎?」諾娃覺得一介人類沒有可能輕易得到只有在精靈間相傳的元素術式奧秘,但還是決定試探地問一下。
波利亞理斯搖頭:「類似,但它依然是屬於術式的系統,可以說是術式的起源吧。」
波利亞理斯的直接讓諾娃有點不習慣。在愛德華身邊見過不同舞者,他們城府皆深,每一條問題和答案的用字都經過深思熟慮,絕不輕易交出真正答案,但波利亞理斯卻是有問必答。也許是他習慣了直接解答關於研究的問題,來者不拒吧,諾娃心想。
這麼一個毫無機心的老教授,到底想在危機重重的「八劍之祭」得到甚麼?
「你用這個起源術式把我綁來,到底想得到甚麼?」她嘗試試探,也想知道為甚麼他對自己如此執著。
波利亞理斯聽後,立刻歡喜地仰天大笑一輪,笑完後看著諾娃,臉容給人一種瘋狂的感覺,跟剛才的沉穩大叔截然不同:「少女啊,這不是擺著嗎?當然是神的奧秘啊。」
「神的奧秘?甚麼意思?」諾娃不解,心裡隱隱感到不安。
「我一直都在研究古代歷史,研究人類到底是如何在歷史洪流走到今天,當中牽涉到不少神明信仰。在研究的過程中,我就在想,這個世界的起源到底是怎麼樣的?真的是由神創造出來的嗎?神到底有多強大?現世中的事物能夠帶領我們認識神的力量嗎?因此,我開始研究術式,想藉此找出神之力的蛛絲馬跡,但這並不足夠;某天偶然讓我找到經已失傳,架構起現今術式系統的起源術式,它給予我更大的啟發,但仍是沒法解答到心裡的問題。而在這個尋找的過程中,我得知兩把據說擁有稀有力量,創造者不明的劍──『虛空』和『黑白』。
『虛空』據說擁有的是將萬物中和、抵消的力量,而聽說『黑白』擁有的是將萬物消除並再構築的力量,兩種力量無論在術式和元素術式裡都被列為是禁忌,不得輕易接觸,但為何卻存在一對以禁忌力量製成的雙子劍?如果得到這兩把劍,或者其中一把,研究其力量的話,它會否引領我到神的奧秘跟前?所以,我一定要得到它。」波利亞理斯長篇大論地解釋自己多年來研究的歷史。說的同時,他回想起自己走過的路、尋得新記載的歡喜,心裡不禁興奮起來,嘴角不住上揚。但諾娃聽著他的說辭,明白的是他在研究路上走火入魔,已回不了頭。
「但為甚麼一定要是我,而不是『黑白』?」諾娃心裡遲疑,既然他想藉助「虛空」、「黑白」二劍探得奧秘,那麼不綁架她,把「黑白」抓來也一樣啊?
「因為我最先找到的是你的封印處,」波利亞理斯解釋。「找到封印地點之後,我立刻前往並解開封印,沒想到你居然逃了!還跟那個小偷立下契約了!」
「我醒來的時候看不見你,身邊只有黑狼。」諾娃按捺著心中因愛德華再次被貶稱為「小偷」而生的憤怒,說出事實──她醒過來時波利亞理斯並不在旁,所以當然不會知道他是解開封印的人。
「牠們都是我的化身,」波利亞理斯輕輕一揮手,幾隻綠眼黑狼頓時出現在其身邊。「『變換』的起源術式,看啊,不需詠唱,這麼簡單便使出來了。我當時是用牠們解開你的封印的。」
「為甚麼你不親自解開?要是你親自解開封印,想必就可以免卻許多麻煩。」雖然嘴上是這樣說,但諾娃卻慶幸這事沒有發生。
「那裡機關重重,可能會對肉身做成不可挽回的結果,我當然不會親身前往,」波利亞理斯冷冷地睨了諾娃一眼,及後又換上興奮的眼神,性格轉換的速度十分快:「不過不要緊,現在你終於回到我的手上,那麼我便可以開始研究了。」
說完,他亮出手上的短刀,走近諾娃。
「你……你在『八劍之祭』想得到的願望是甚麼?」諾娃想盡力拖延時間,想出了一條問題。「得到起源的力量嗎?」
「不,我只是想見到神一面,從祂手上習得世界所有知識,想必這就可以滿足我的欲望了吧。」波利亞理斯的回答出乎諾娃的意料之外。他沒有停止接近的腳步,並低聲沉吟:「安靜沉睡吧,少女,並為我打開知識大門。」
諾娃頓時感到天旋地轉,她清楚記得,這跟自己先前在舞廳昏倒前的感覺一模一樣。她欲奮力反抗,但四肢被綁,四周又不停地迴響著波利亞理斯那把能令人心鬆弛下來的催眠聲音,漸漸令她敗下陣來。她感到眼皮越來越重,只能眼睜睜看著波利亞理斯按著她的身子,舉起短刀,準備刺進她的體內。
愛德華,求你……快點來……
在意識被拉進無盡的黑暗前,諾娃在心裡苦苦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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