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麼?」路易斯一怔,有點嚇到。
布倫希爾德心裡也害怕了一下,生怕不小心刺激到路易斯,但她鼓起勇氣解釋:「我不時聽你提及你的家人,但好像未曾聽過你對他們的看法。」
「父親是……十分嚴格的一個人。他對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標準,要求十分高,也要其他人依從他的規矩行事。只有他看得中的人才有價值,而其他人都是一文不值。」路易斯沉思一會,嘗試在腦海裡尋找父親和二哥的身影。他回答對歌蘭的看法時很爽快,但想起羅倫斯時,卻頓住一會才低聲說:「而二哥……他對所有事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很堅持自己的看法不讓步。他的脾氣不是很好,甚麼都能跟我吵上一架。怎樣了?」
「你跟二哥的關係不好吧?所以他勸你逃走時,你沒有理會他?」布倫希爾德問。
她想起自己跟路易斯第一次約會時,後者曾在言語間暗示他跟二哥不和的關係,所以就想會否有甚麼關係。
「甚麼?不……」這一問果然戳中了路易斯的心。他本想激動地否認,但想起甚麼似的,欲言又止,愧疚地低下頭呢喃道:「不是這樣的……」
「那是為什麼?」布倫希爾德嘗試問。
「二哥告訴我那個儀式的真相時,我以為他只是在騙我。他一直不喜歡我搶走他的繼承人地位,更加曾經想殺我,我便覺得他是否想趁機會騙我離開,那麼他就可以得償所願。」路易斯仍然低著頭,坦白未曾告訴他人的心聲。說完,他忍不住自嘲:「說到底,是我不信任他吧。我寧願相信是二哥騙我,也不想相信父親真的能狠心對我。哼,結果原來相反。」
「你的意思是,你的父親在一開始沒有告訴你那個召喚儀式的全部?」布倫希爾德想了想後,問道。她回想起第一次被希格德莉法要求進行「祈靈之儀」時,她事前就已經告知會失去記憶的後果。這樣比較,好像希格德莉法比歌蘭更好,但她當然知道不能這樣想。
路易斯點頭:「他對我說只要在月圓之夜,將齊格飛家族人的血放到指定的法陣上去便可以。我無意中偷聽到父親和二哥的對話,才知道二哥所說的是真的──所謂的血是需要一個人的份量。」
「這不就是……」未等路易斯說完,布倫希爾德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
路易斯再次點頭,肯定布倫希爾德的猜測:「對,我就是那個祭品。」
布倫希爾德再次倒抽一口涼氣。直到這刻她才完全實感到,自己其實差點便不能再見到路易斯。要不是他的二哥救下了他,就算自己在「祈靈之儀」活下來,就算自己成功從愛德華的手上存活,也沒法像現在那樣坐在路易斯的身邊,聽他傾訴。
憤怒、感動等複雜的感情一瞬間湧上心頭,她有點想流淚,但使勁按捺著心情,冷靜地問:「為什麼你的父親會突然要你進行這個儀式?」
布倫希爾德這輩子都未曾憤怒過,現在心裡卻慢慢萌生出一股怒氣,想當面質問歌蘭。
「這個……」路易斯本來想把整件事的經過和盤托出,但他看了布倫希爾德一眼,想起不能讓她知道自己本來打算在訂婚典禮對她做的事,便改為簡單地解釋:「是我的錯,我辜負了他的期望,這是他給我的最後通碟。」
「期望?怎樣的?」布倫希爾德問。
「說來話長,但總之就是我在『八劍之祭』表現不濟,令父親失望,所以才要我進行儀式。」
「是這樣啊……」原來我們都有一樣的經歷呢,布倫希爾德嘆了一口氣。
「父親告訴我,要我進行儀式時,我抗拒過,心裡也感到不滿。但他說,這是齊格飛族人的夙願,所以我聽從了,」未等布倫希爾德繼續問,路易斯便開口說下去。「羅倫二哥叫我走,走得越遠越好,我沒聽,因為我仍然相信父親。」
「那麼當你聽到真相時,為什麼仍然選擇留下來?」布倫希爾德一半疑惑,一半好奇。
「那時候我完全不知道該做些甚麼,整個人都被掏空,甚麼都不想管,想著不如索性依照父親的意願死了算。」路易斯仍記得儀式舉行前幾天的思緒和感覺。那時候的他就像一副空殼,甚麼都不願想。
既然沒有人愛過我,我想得到的甚麼都得不到,那麼父親想我死,我就依從吧──這是他當時心裡的想法。
但他知道,另外一個留下來的原因,是他仍在賭一個可能性。
「也許我到最後,仍然希望得到父親的愛吧。」他感慨道。
若果我依照父親的想法,當一個乖乖的道具,也許到最後的最後,他會給我一點認同吧──路易斯沒法忘記自己在祭壇上倒下時,眼角餘光看到歌蘭對他的微笑,以及那時候自己心裡所萌生出的感動。
就算只有一瞬間,只要父親願意愛我、認同我,我就滿足了──他努力了一輩子,甚至願意獻上性命,就只是為了這件事。甚麼要完成齊格飛家的夙願,那都是騙人的,他的真正願望,只是想父親能正眼看他一眼而已。
想到這裡,想到自己的願望沒可能再實現,路易斯的眼眶開始濕潤。
「這些日子我都在想,父親這樣對我,我不是應該像羅倫二哥一樣恨之入骨,恨到想殺死他的嗎?那天目睹父親死在羅倫二哥的劍下,我不是該感到快樂的嗎?但我沒法做到,我不能啊!」路易斯說得越來越激動。歌蘭倒在地上的畫面再次在眼前浮現,如臨其境,他的眼角開始滴淚。
「為什麼?」布倫希爾德第一次看見路易斯哭,但她沒有嚇到,而是立刻坐近,並柔和地引導他抒發心聲。
「就算他如何殘酷地對待我,即使他要無情地犧牲我去換神龍,我到最後還是沒有恨他、沒法恨他。我終究……還是沒法討厭他……」
路易斯雙手捏緊自己的雙臂,但眼淚就是不住地流下來。
「為什麼做不到?」布倫希爾德輕聲地問。
「因為……因為……」路易斯不停抽泣,欲言又止,良久突然抬頭:「他始終是我的父親啊!」
他激動地吶喊出藏在心底最真實的一句話。
路易斯在歌蘭離去後,不是沒逼過自己去恨他,但每一次都失敗而回。他知道,他應該要恨,也有足夠的理據去恨父親,但他就是硬不起心來。
他的心裡有過恨意,但那是對自己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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