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衣度的耳朵動了動,像是在仔細聆聽他的用詞發音。她已經習慣人類以仲調語與她對話,但這倒是她第一次從人類嘴裡聽見己族的語言,可是這並不足以增進任何好感。
『你認為會是所為何事?不如告訴我你的想法吧……狄飛爾?』
米瑟沉默了好一陣子,有些愧歉地低頭照實做出回答。
『非常抱歉……我實在苦無頭緒。』
旁邊的伊歐依舊保持著服從禮的姿態,不敢抬起頭和雙翼,因為族老沒有允諾他可以起身。他只能既緊張又無所適從地默默聽著狄飛爾和族老的對話。
『苦無頭緒?……果然你終究是劣獸的惡種,才能厚顏無恥地說出這種話。』
赫衣度的喉嚨發出沉鳴,赤瞳裡藏著鄙夷的笑。
即使是被沙希斯所教養成長的幼崽又如何?身為劣獸根紮骨髓的天性仍是一點也沒變。
汝等族類明明是在我族的寬容分享之下,才得以熬過飢病在大地上存活下來,卻絲毫不懂得感恩,所作所為盡是顯露貪婪本性。只要我族向後退讓,汝等就欣喜地向前搶奪。
『狄飛爾……你認為仗著薩羅的身份,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你這個季節,屢屢在我族的領地叨擾我的孩子們。那些族落之首不敢輕易對你發抒不滿,怕是又挨了個背棄賢者旨意的惡名,遭受他部族唾棄,紛紛向我訴苦。』
赫衣度的語氣沉穩,卻懷著冰冷的怒火。
『受賢者擇選後,枝芽橡實仍未成熟落果,你已經迫不及待要為你的族類劃圈佔地了嗎?你真以為我會容許你如此放肆嗎?』
族老的話讓米瑟困窘得梗住了話。他沒想到因為這段時間常待在森林裡的關係,讓幽狼族誤會了自己的意圖。他努力壓抑住內心的慌亂與手足無措,企圖做出解釋。
『真的非常抱歉,族老,我無意冒犯於您以及眾幽狼族輩。只是……因為有些難堪的理由,所以我才必須暫且迴避人類的領地生活……絕對沒有一絲一毫的野心,想圖謀諸族落的領地。我深知自己的作為會打擾到諸族落的領地治權……所以也盡我所能居於中立之地度日,假使仍有得罪……』
但還沒說完,赫衣度先肅然打斷了他的話。
『分界林的中立之意,是我族長者對子輩所做的規範,不可適用於汝等族類。』
族老的話像針一樣扎在米瑟的心頭上,讓他胸口一陣緊繃疼痛。
赫衣度的言下之意是在說他只是個人類,根本沒有任何資格能聲稱自己有權利立於魔族的中立之地。他的作為在幽狼族的眼裡,只是毫無疑問的「侵略」行徑。
米瑟從小生活於魔族的社會與族落之中,已經自然而然地把自己視為了魔族的一份子,理所當然地依照魔族的社會常規行事。可是,族老卻毫不留情地當面賞了他一個巴掌……告訴他,他永遠只是個人類,還是個受他們監視防範,隨時可能會轉頭背叛魔族的人類。沒有資格宣稱與享有任何屬於魔族的權力。
米瑟的心情沮喪又痛苦。他再一次深刻地體認到,彼岸的幽狼從未真正認同自己的魔族養子身份。即使是由沙希斯所扶養長大,甚至從小在族落生活了十四年……對於幽狼族來說也是一點意義都沒有的事。懷抱在心底深處想親近他們的念頭……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奢望。
他一直都有注意到,沿途路上從來沒有任何幽狼把自己稱為『石窟族落的狄飛爾』,總是直接直呼他為『狄飛爾』。因為對這些幽狼來說,他終究只是一個擁有魔族名的人類而已,不屬於任何魔族族落。
米瑟垂下鬱鬱的臉龐道歉。
『真的……非常抱歉……是我沒能確實理解到這一點,我今後會注意不再犯的……』
赫衣度瞇眼打量著失落的他。看著這個幼崽難過得彷彿快哭了的神情。狄飛爾的反應與言行舉止,並不如她之前依據人類的習性所做的臆測,讓她內心有些意外。
原來,這個幼崽並不是意圖仗勢替他的族類奪取被幽狼族拿回去的土地……而是因為在害怕著什麼,才不得已逃進了她攜子的領地裡……而且,他還真以為自己是己族的一份子,能夠模仿著己族常規行事。
她心頭上不滿的怒火稍微緩和了些,開始對眼前這個舉止仿若己族的人類產生了一絲興趣。赫衣度擺晃了一下銀色長尾,在狄飛爾的面前坐下,興味盎然地直視著他的雙眼。
『瞧你這副哭喪著臉的模樣……原來你真把自己視為了我族的子輩……叫我真是萬分不捨。』
如果是赫衣度過去熟悉的仲調者,恐怕會直接照字面上理解了這句話,以為她真的在同情自己而做出可笑的舉止回應。
她正在刻意試探這個幼崽的反應。盡是使用人類仲調者沒有能力理解的艱澀古詞,以及魔族長者慣習的迂迴口吻與他對話。
可是狄飛爾絲毫沒有會錯意,他的臉色只有變得更加挫折。
『……非常抱歉……是我僭越了。』
老幽狼的目光更加專注地觀察著狄飛爾,喉頭發出了一陣沙啞的悶哼聲。
『那麼讓我聽聽看,你不惜一切做出這等“僭越”之舉的理由為何吧。』
把頭壓得不能再低的米瑟,心情鬱鬱地回答。
『因為……我身為薩羅的身份,恐怕已被意圖對我不善的人類發現,所以……賢者指示我應該待在不會遭遇上人類的地方,持續三個月以上之久,如此才能迴避禍害。』
原來……這幼崽是獲得賢者的指示才做出此舉的嗎?
赫衣度總算理解了狄飛爾這陣子之所以做出失禮之舉的真正理由。她心頭的不滿又些許消融了些,可是她沒有打算改變冰冷的態度。
『即使如此,你擅自於我族的領土內肆意闖蕩亦是毫無道理的,畢竟賢者未曾在指示中肯認你能夠長居於各族落領地的權力。』
的確……賢者從來沒有明示米瑟可以待在幽狼的土地上避敵。但能夠在三個月內不會接觸到「任何人類」的地方……除了幽狼的領土範圍內還剩下哪裡?難不成要我跳進大海裡嗎?
聽到赫衣度族老為此責難自己,讓米瑟十分難受。可是即便族老的話苛刻而毫無道理,憑他的身份也沒有任何資格反駁上位者的斥責。
『您……說的沒錯。是我思量不周,我應該竭盡敝命遠走它方,不任由眾族落的土地遭我污穢的足跡冒犯才是。』
米瑟緩緩把頭壓低向土地上,做出魔族子輩向長者認罪尋求原諒的動作。他的言行舉止不僅完全循禮,嚴謹如同於一名成年獵者,還不著痕跡地在話裡隱隱流露了對長者無理責難的無奈埋怨。23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dZohW7o3A
赫衣度的喉頭發出一陣沙啞的笑聲。她感覺自己彷彿是在盯著一個樣貌長得格外奇異的己族子輩。忍不住懷疑這孩子是否會忽然擺脫這個樣貌,恢復他的「真身」也說不定——
幾年前,赫衣度還真的遇過一次這樣的族輩。那名龍族除了氣味之外,樣貌舉止渾然就是一副毫無破綻的劣獸德行。卻沒想到……他竟然是北大陸以希奈賢者的攜訊者。
『你真是我見過最為口齒伶俐的劣獸……狄飛爾。但作為薩羅,你可就差強人意了。不僅遭受你的族類封印力量,如今還得處處迴避於他們的惡意,簡直遠不如於菲甘蒂。憑你這等能力,怎能如她那樣統御你的族類?』
米瑟垂著頭沉默不語。
比不上她又怎麼樣……本來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有真心接受過「薩羅」這個身份,更不曾想擔負起統御哪個人類民族的責任。這一切說到底,不過就是賢者自作主張拋向他身上的沉重「義務」罷了,他根本一點都不想理會,也不想遵循任何人因為這個身份擅自對自己做出的期望。
他屢屢為了這個身份失去手裡僅剩下的一切,落得悲慘的境地,那些人到底憑什麼要求經歷這一切的自己替他們實現期許?
『能聽到您不認為我像菲甘蒂的評斷,著實讓我感到慶幸。我也確實不希望走上她的後路……就為了承受那些加諸於己身的義務,繼續失去更多珍視的事物。』
米瑟別有他意的話,讓赫衣度的赤瞳微微瞇起。
言下之意,這個人類幼崽想反抗賢者加諸於他的薩羅身份嗎?有趣……
她過去見到的艾赫希人,每個無不渴望著擁有力量與權力的「薩羅」之位。他們甚至能夠輕易說出自己終究不可能實行的誓言,發自內心想付出所有,把自身的命運交由賢者決斷,只為獲取這些事物。
可是,狄飛爾卻展露了截然不同的態度。他直截表明了自己不打算服從於賢者……不願從命於薩羅這項職責。如此一來,確實也稱不上會有背叛的可能,畢竟他打從一開始就未曾發自內心投效於賢者。
這個幼崽今後的抉擇作為……似乎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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