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多倫的神情一陣意外。
「所以……你當時有看出來嗎?」
「猜也知道,我又不是白癡。那傢伙八成還有其他同夥躲在某間倉庫裡吧。不然……你何必冒著大雨跑去空無一人的港口,還正好在跟一個傭兵見面?」
「但既然你知道,怎麼還會願意收隊離開?」
灰蒙深吸了口氣,不怎麼想回答這個問題,但最後想了想,還是說了出來。
「因為……不想讓你對我失望啊。而且……反正米瑟也“剛好”追丟了目標不是嗎?」
在後面聽著的崁柏特讚賞地朝米瑟比出拇指,讓他本人一臉尷尬。
灰蒙喝了一口酒,才又接著說。
「克多倫,我這麼說你也許還是不會相信……但其實上次柏瑞特的事情過後,我確實是真的打算帶隊回去北境,不是在說謊騙你。」
「看著那些跟著我多年的部下,冷冰冰的身軀擺在凍土上燒化……當下,真的讓我覺得一切很不值得。要是當初能拒絕他們跟來,讓他們去亞列馬德生活……他們現在說不定已經認識了哪個年輕姑娘,建了個新家好好度日生活……而不是死在這種陌生異鄉。」
灰蒙深深遺憾地嘆了口氣,沒辦法再繼續說下去。
安靜聽著的克多倫又替自己倒了一點酒,他沒有像剛才一飲而盡,只是慢慢品味喝著。
不知怎的……喝越多酒,梗住胸口的苦悶情緒,越像是被酒給緩緩融化了似的,很容易就能脫口傾訴出來。
「你是認真的又怎麼樣……你的理由每次都是為了讓別人回去好好生活,而不是為了自己。猜也知道,你把大家都安頓好之後,遲早還是會回來南境繼續追捕你的仇人。你真的認為你這麼做我們會開心嗎?還是會感謝你?」
「與其憐憫你的部下,不如先憐憫你自己吧。為什麼你就不能像你自己說的那樣,去找個好對象重組個家庭開始新生活?非得要把自己困在死胡同裡拒絕任何出路?」
灰蒙長嘆了一口氣,靜靜看著酒杯沒說話,風霜的臉上滿是惆悵。克多倫又繼續說下去。
「就算真的讓你抓到了仇人又如何?難道非得要殺了所有巫師會的人,把這個組織給覆滅掉,你才能夠覺得痛快滿意嗎?」
「……滿意?……痛快?你覺得我是為了這種東西才追捕他們的嗎?」
灰蒙的眼裡浮現一絲苦澀的笑意。
「就算那些傢伙全部一個不剩地在我面前斷氣……我也永遠不會感受到那種心情。」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克多倫……或許那些傢伙在南境的勢力越是猖狂,身為巫師的你,反而越覺得受到鼓舞吧。」
「但是你得記得……他們現在之所以能在南境辦到的每個事跡、每個計畫,都是由我母國的人民……我的妻子、孩子的生命換來的。他們在用的力量,是我深愛的親人的血肉啊……既然能夠同理那些處境可憐的巫師,為什麼沒辦法同理這些死在他們手裡的無辜人命?」
他字字加重了語氣,心情越說越是沉痛。
「難道只因為被他人剝奪,就可以理所當然地剝奪殘害其他無辜的人命嗎?除了你們這些巫師之外,這世上哪裡還有人能夠認同他們的做法?」
灰蒙拿起酒瓶,把所剩不多的酒倒進杯裡。
「我是真的很想問清楚他們……親耳聽他們告訴我,到底是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情去做出這種事……」
靜靜聽著的克多倫,沉默一陣子才開口。
「就算知道了這種答案又能怎麼樣……難道你就會心甘情願放棄追捕他們?」
灰蒙悶哼了一聲。他開始感覺到微醺,頭靠著營帳的布棚,深吸了口氣答道。
「怎麼可能……不管是為了什麼理由,他們終究都必須對此負責。」
克多倫無奈地苦笑。
「所以也就是說……你希望他們老實回答你那一連串質問,再去死之類的?」38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4lxS2I2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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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經意地看到駐守師身上逸散的風之靈光點,米瑟有點擔心地悄悄向旁邊的崁柏特隊長說。
「克多倫先生好像醉了。」
崁柏特頓了一下,一時沒能意會他是從哪觀察出來的,有些訝異地壓低了聲音回道。
「真的假的?哇塞……真了不起,一口氣喝了兩杯烈酒現在才開始醉。所以……他那個強化聽力的巫術失效了嗎?」
「嗯,好像是……」
「好耶,這樣就可以正大光明在他背後說悄悄話了。」
崁柏特無聲地拍了拍手,然後又忽然想到。
「不過……那些森林的幽狼怎麼辦?這樣沒關係嗎?」
「我希望他們……首先,老實把事情交代清楚,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們是怎麼背叛我的君主的善意,怎麼殺害整座城市的人民去換得他們手裡的力量。接下來,我要他們負起責任……」
「不只是單單叫他們去死……就算死拉活拽,我也要把他們的主事者帶回北境,叫那些傢伙把我的國家恢復原狀。」
聽到他的答案,讓克多倫有些意外。
「你想要求他們把桑德諾恢復原狀……?但這怎麼可能……人死不能復生,那些已經造成的破壞……也不可能輕易一筆勾銷。」
他過去曾和灰蒙一起去到斯哥達城附近,遠遠看過那裡的慘況,仍然印象深刻地記得當時的景色——那座瀰漫著死亡黑霧、永遠不會放晴的城市輪廓,以及凝滯的空氣裡令人難以呼吸的沉重壓力,還能聽到遠處隱約傳來的異獸嚎叫,陰森得讓人寒毛直豎。
灰蒙那時候曾問過他,以他身為巫師的判斷,有沒有任何辦法能夠處理這種情況,但克多倫只能無能為力地搖頭。別說是處理……他根本無從想像那些人到底是用上了什麼巫術,竟然能在一夜間殺滅掉所有生命,讓這麼廣闊的土地範圍化為死寂之地。
「他們非得要做到……無論用上什麼手段,我都要讓他們做到。就算無法全部一筆勾銷,最少……至少……就讓那些徘徊城市的該死怪物消失就好。他們都有本事讓整座橋憑空融化了……要做到這件事不算是什麼吧?」
惆悵的情緒湧上心頭,讓灰蒙的聲音微微發顫。他一陣語塞,深吸了口氣後沙啞地說。
「我只剩下這個唯一的願望而已……你能明白嗎,克多倫?我想回家……不是亞列馬德,我想回去我真正的家啊……!」
他壓抑著喉嚨的哽咽,卻還是忍不住眼眶泛紅。那雙總是凜然不動搖的寒藍色眼眸,無法再繼續強作堅強,忽地變得脆弱而不堪一擊。
「可是……只要那群該死的食人怪物還在四處徘徊,我永遠無法好好實現這個願望。我好想回家……好好安葬我的妻子……我的兒子。已經十年了……我卻只能任由他們的遺骨在家裡腐化……我是個多麼沒用的爸爸,多麼無能的丈夫……就連讓自己深愛的親人好好安息也辦不到……」
「你知道嗎……這些年來,只要閉上眼……我就能看到他們腐化在餐桌旁的屍體……可以嗅到那陣氣味……我已經越來越想不起來,他們曾經活著的模樣了……你到底要我怎麼好好活下去……」
淚水壓抑不住地流下,灰蒙哽咽地幾乎發不出聲音。
「我怎麼可能……能夠假裝這一切都無所謂,假裝一切都不曾發生……重新去過新的生活……」
灰蒙終於再也說不下去,滿面淚水的深深長嘆。長年來埋藏在內心傷口深處,從來不曾對任何人吐露的這些話,終於還是藉著這陣酒意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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