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坦尼洛漫不經心地想著過往瑣事，翻看著手裡的古籍書頁。這是三十幾年前，他在祖父指導下親手抄書重製的《異民軼史》。這也是他們家的藏書庫裡，唯一記錄「神領共和國」歷史的珍貴書籍。
已經很久沒翻開它了，為了研究薩羅的情報，他才帶上這本書來參閱。書裡的內容帶給他許多靈感，讓他得以揣摩如何對付巫師會的艾赫希祭司。
書中繪製了一頁地圖，標示了這個傳說古國的所在地。共和國過去的核心領土以及王城的位置，對應現今的國界，全都被深埋在森林的深處，徹底被幽狼所佔據。地點就在亞森的西南方國界外，那裡不屬於任何國家領土，成了一片三百年來無人能夠進出的禁林。
就像老宗祖說過的，妖裔之民拿靈魂換取魔神的力量，無所不用其極地壓迫蘇安諸國，最後他們自己也覆滅於這份力量。
這段三百年前的過往古史，南境如今早已無人知曉。如果不是先祖的口傳證詞與這本書，蘇坦尼洛也不會相信那些藏在深山裡苟且求活的落魄山民，原來是來自於「神領共和國」的後裔，他們過去的勢力居然曾經凌駕於蘇安人之上。
時隔數百年，這個傳說古國的餘燼仍未徹底熄滅，居然又再次出現了「薩羅」——艾赫希人的神選之王。
蘇坦尼洛瞥了一眼自己面前的米瑟勒斯，他就如同書裡的描述，是個渾身散發著冰寒氣息的「妖裔王」。
薩羅的再現究竟意味著什麼？他會像書裡說的，服從於魔神指示，替祂征滅艾赫希人的敵人嗎？
《異民軼史》把那名「妖裔王」寫得駭人又可畏。艾赫希人所稱的Saosroon（薩羅）一詞的原意，是巫語裡的「領頭之人」。
書裡記載了許多她的征戰事蹟，說她不憑言語，一個動念就冰凍了上千軍隊，使整座城市埋沒於永冬。再湍急寬闊的河道也阻擋不了她的征伐，她能夠轉瞬凍止流水，率領萬人如履平地似的進軍向前。
她是個無戰不勝的王者。共和國依靠薩羅的力量，吞併消滅了無數國家。凡是受她出征的土地，不會留下任何生息，遍地覆蓋著不化的堅冰，以及無數凍死的屍體。舉目所見盡是一片白霜，以及狂風肆虐後的滿目瘡痍。服侍薩羅的神殿祭司，與她一樣持有魔神的強大力量，總是會操控狂風襲捲戰場，預先為她開道。
就連斯維弗爾王國，數百年前也曾經敗居於共和國的統治下，成為他們的「從屬國」。那些佇立於各大舊城中央的禮祭堂，正是來自於這段久遠的過往歷史。
斯維弗爾的人民當時必須學習艾赫希人的文化信仰、議會制度、節慶祭儀，一切都得服從於他們之下。
現今那些「野巫」就是這樣來的。共和國要求蘇安人要像艾赫希人一樣施行禮祭，藉此培養有才之人成為禮祭堂的祭司。同時，他們也打壓王家貴族傳承數百代的役靈師，將役靈師趕盡殺絕，對蘇安人民污衊這些巫師是操控靈魂、使盡邪術的「邪巫」，慫恿人民推翻王族的統治。
為了保護自家的傳承技藝，斯維弗爾家暗中把役靈師的傳承者視為秘密藏了起來。他們假意配合共和國的「同化」，讓所有人以為他們的技藝早已失傳，一藏就藏了四百多年。
他們成功守住了傳承，人民卻也徹底忘了蘇安人真正的巫師樣貌。斯維弗爾家每代的役靈師傳承者，都熟悉這段血淋淋的歷史。
學習艾赫希祭司技藝的「野巫」，在蘇安王室貴族的眼裡，是第一批效忠於妖裔之民的「叛徒」。所以，這些野巫才會在共和國覆滅後，跟艾赫希祭司一起被他們當作對付魔妖的工具。
正因為如此，知曉這段過往的役靈師先祖、祖父，以及蘇坦尼洛自己，才會無法忍受被任何人稱為「妖裔」。這句話從自己家族成員口裡說出來，更是不可饒恕的事。
抄寫這本史書的那段期間，蘇坦尼洛日日夜夜都在聽著先祖們憤慨叨唸的過去往事。說他們過去如何艱困，被壓迫得如何淒慘，多少子孫死於共和國追殺之下。
尤其是共和國覆滅後的那段混亂，國家幾乎被狼害徹底摧毀，一度差點亡國，咬緊牙關才撐過困境。如果斯維弗爾家沒有役靈師的力量，沒有這些先祖的提攜指點，根本不可能越過難關存續至今。
祂們守護著這個國家的命運，在每個關鍵存亡之刻出面，幫忙王位繼任者穩住國勢，又指示役靈師的傳承者暗中輔佐，為國王消滅外敵，護住王族成員的性命。
所以數百年來，斯維弗爾家才會一直都由役靈師傳承者擔任背後的「當家」，並且讓當家的同父兄弟繼承王位。
因為蘇坦尼洛被祖父選為繼承役靈師之職，他弟弟德莫爾才能依循慣例獲得王位。如果他們的父親沒有兩個兒子，或是兩個兒子中沒人擁有苗子的資質，王位繼承權就得依照順位「禪讓」給其他旁系血脈。
這是斯維弗爾王家依循已久的傳統，也是由役靈師先祖看緊的「規則」。舉凡忤逆者都不會長命。
不過，這個慣例的脈絡來歷只有當家和在位者清楚。許多自家人早就搞不清楚真相，深受世俗鄙夷野巫的觀念影響。他們把家族仍然保留巫師的傳承，當作一個「污點」看待。他們認為這是不齒的傳統，為了避免遭人發現這份恥辱，才把這件事視作「秘密」。
上屆當家在二十幾年前逝世後，家族內部為此爭論了一番，打算取消這項「慣例」。他們不打算把祖父握有的權力延續給蘇坦尼洛，群起邊緣化他，甚至還要設法除掉他。就是那場弟弟參與其中的計畫。
蘇坦尼洛是靠自己設法活下來的，手段不怎麼光彩。殺了不少親戚，還有德莫爾的親信，最後才換取到家族的「尊重」。如果不是因為先祖不讓他對嫡系家人動手，他會除掉更多自己人，包括他的王弟。
即便最後壓制住了他們，蘇坦尼洛也從未感受自己擁有過足以稱為「當家」的地位，最多就是讓那群人放棄找他麻煩吧。
祖父總在嫌棄他的行徑可恥，責難他事事都和教導反著走。卻從未替他的角度設想，這種人生處境該怎麼走「正道」。
要是採取那種大義凜然的做法，我老早死在德莫爾的手裡了。即使如此，你大概還是會護著他吧。責怪我的立場該與弟弟合作，而非擾亂他的心。
食古不化……家族老早不期待，也不需要役靈師的輔佐了。誰會稀罕可恥的巫師幫忙他們？他們連夢見你們這些先祖都當作霉運。
十幾年前，蘇坦尼洛曾經選定了下任家族傳承者，結果那個侄孫學了四、五年，就在父母的接應下「逃走」了，拿經商當藉口躲去北境避風頭，死也不肯繼續當個巫師。
所以他乾脆放棄傳承了。無論這會如何影響斯維弗爾的未來，他也不想去在乎。
祖父當然對他的決定相當不滿，還叱責說這件事由不得他決斷。但侄孫不想學，他也不想教。用於教學的古林莊園，如今也被維納堤恩燒成了焦土廢墟，先祖還能如何奈何他？
祂們大概難以理解，祂們的子孫有多麼渴望擺脫這種命運。
逃家十幾年的侄孫，聽到蘇坦尼洛放棄傳承役靈術的那番話。那副如釋重負、彷彿擺脫人生悲劇的感動神情，實在讓他有種哭笑不得的感同身受。
他小時候逃不走，但侄孫逃走了……就放過他吧。別再讓下一代被這些苦差事折磨了。
蘇坦尼洛從不是會對長輩的指示照單全收的人。祖父再怎麼大義凜然，也沒辦法改變家人親戚不齒於巫師的念頭，幫不了他個人得面對的艱難處境。
他只能依靠自己，能用的手段不管如何卑鄙陰險，他都會拿來用。一路上就是這麼不擇手段地活過來的。
也許人生終點會如同祖父所說的，死在眼下這場與巫師會之間的對峙。那就等到最後一刻，看看賭局的輸贏如何分曉了吧。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cEyyfTOF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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