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鄰近黎明。雨後天晴的夜空閃爍著密佈星辰,東方大海的盡頭正隱隱轉淡。
米瑟小心翼翼地循著泥濘上的人馬蹤跡抵達了荷莉鎮。他盡可能放慢腳步,花了許多時間觀察四周情勢,謹慎藏在魚販攤商的成箱雜物後方,迴避路上巡視的幾個衛兵。
荷莉鎮是座三面環海的海角小鎮,空氣裡瀰漫著海水的鹹味,以及漁獲的腥臭味。天色才稍微轉亮,地面滿是大雨過後的遍地泥濘,不少魚販已經在城牆外做好擺攤的準備,把各類海鮮乾貨陳列一地。許多商車排隊在城門前等候開門進城。
他觀察著城鎮緊閉的鐵柵門,有四個衛兵在兩側留守,戒備著經過的來者。傭兵團的駐紮處就在魚販攤販對側,紅底金紋的不死鳥徽旗在整齊劃一的營帳上隨風飛舞,和其他旅隊的各色營帳比肩相鄰。
米瑟遠遠觀望著他們。如今的營區只有三百多人的規模,感覺團長也沒有再另外多聘雜工了,在搬貨忙碌的人都是自己面識的北境隊員。看著他們,讓米瑟的心情複雜又壓抑難受。
自從上次道別之後,已經過了半年。他以為自己沒機會再見到這些過去的同伴了,沒想到又再一次措不及防地與他們相遇。
他很想和團長他們好好相聚說話,但這次恐怕沒辦法再這麼做了。他現在已經是巫師會的一員,除非叛逃組織,否則不可能再回去傭兵團。偏偏賢者明確提醒過他,要是他選邊站,就會有一方將永遠從世上消失……
他曾經以為,只要團長他們能夠活下去就夠了。不管巫師會這個組織變得如何,他都不會特別在乎。
可是,與這些人相處近一年,他漸漸熟悉了每個人,認識了會長、副會長和許多幹部。時間慢慢加深了他和這些同伴之間的關係,讓他心裡的隔閡也不知不覺地淡去。
世界上願意認同他為同伴,把他當作自己人相待的人類,從來不是只有灰蒙他們而已。
即便他不曾相信過這個可能性。可是他終於還是發現,自己也同樣能在別的地方找到歸屬,獲得人們的接納和認同。他可以自在地活在他們之間,不必藏起自己的所有不同。
他們理所當然地接受了自己的一切。他甚至不算是真正的巫師……他們也很清楚這件事,卻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拿這點當作理由把他排拒於外,或是差別對待他。他們甚至連自己的魔族朋友都一併接納了。
他是真心希望這些好人可以活下去。不是為了南境的巫師處境這種大道理,只是希望善待自己,把他視為家人一份子照顧的人們,可以好好的活下去。
然而,偏偏他們跟傭兵團之間,兩方都有各自不得不戰,不得不相互廝殺的理由,讓米瑟十分痛苦又無所適從。他實在無法在兩方同伴之間選邊站。
假使可以選擇……假使真如厄紀爾賢者的揭示,仍然還存在一條能夠讓雙方共存的路。那麼,就算那個結果會再怎麼愁惱自己,他也會盡全力貫徹始終的。米瑟逕自在心裡堅定了決心。
只不過,話是這麼說……我現在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他觀望了一陣子營區。隊員搬運的東西都是一些醫務用品,像是繃帶、固定板、成箱的藥材,還有鋪床的被單。
咦?部隊裡有傷員嗎?本來以為團長沒有跟會長他們直接交戰……結果他們還是有打起來嗎?
所以……實際上到底發生了什麼狀況?
米瑟實在很想靠近了解情況,又擔心自己可能會被那些和傭兵團合作的獵魔者搜捕員發現。營區裡的確有幾個沒看過的陌生面孔,穿著像是普通的蘇安傭兵,好像在對拿藥箱的隊員做什麼指示。
但上次見到團長的時候,印象中他沒有招募新的蘇安人傭兵進來……就算他認真要招人,應該也不會只有單獨找兩三個人,通常都是以最少十人小隊為單位來找的。
也就是說,他們果然都是些易裝巫師嗎?那可得小心避開他們的注意了……
米瑟默默對他們提高警覺,放輕了腳步安靜行動,用附近的布棚車小販當作掩護,繞過了眾多隊員來往的主營區。
如果想找人問清楚事情的始末,部隊裡也只剩下一個人選,可以接受並且理解自己此刻的立場了。
他來到位於主營區後方的駐守師營帳,發現附近多搭了幾個臨時的大帳。這是戰後有傷員的時候常有的情況,克多倫先生會先暫時為他們做應急處置,等到天亮之後,再讓後勤隊把傷患轉送到大城市裡的診療院,讓他們能在城裡住院休養。
米瑟按照過往的經驗判斷,小心翼翼地走近觀察。這裡一如既往,團長沒有安排其他隊員看守,搜捕員也都在主營區那邊,大帳裡只有一些傷勢包紮完畢,在臥床休息的傷患,還有背對著他在更換被單的隊員。
他悄不作聲地離開,來到駐守師休息的營帳外。克多倫先生這個時間應該剛處理完工作,說不定在小睡休息。米瑟從布簾縫隙窺探一眼裡面的情況,結果——出其不意地與克多倫投來的視線對上眼。
「……米瑟?」
克多倫詫然發愣,認出了這個用圍巾包住面孔的年輕山民獵師。他本來正打算轉身要拿東西,卻意外注意到布簾縫隙外的視線。
「你……怎麼會在這裡?怎麼會突然回來?」
米瑟杵著好一陣子,頓時不知道該怎麼做出解釋。但比起這件事,更讓他在意的是駐守師帶著沙啞的聲音。
「克、克多倫先生……你在哭嗎?」
克多倫的眼睛明顯有些泛紅,聲音聽起來也像是哽咽。米瑟知道他一直很習慣壓抑自己的情緒,從沒見過他如此難過。除了在沙伐爾鎮上,團長差點出大事的那一次。
「你還好嗎?……發生了什麼事嗎?」
被米瑟直率地出言關心,克多倫的神情一時顯得有些難堪,他沉默地用袖口擦過眼睛,好一陣子沒有說話,只是深嘆了口氣。
「米瑟……你還是別在這裡逗留太久,營區裡有幾個搜捕員。他們可能會注意到你。」
「我知道。我剛才已經看到他們了,我有在注意他們的動靜。」
米瑟鎮定地答道,又接著認真發問。
「克多倫先生,是團長他們出了什麼事嗎?」
克多倫搖了搖頭。
「不是,總之,你不要牽涉上這件事比較好……」
米瑟把他迴避不說的話直接講了出來。
「所以……是跟巫師會有關的事嗎?」
克多倫只是沉默別開了眼,沒有回答。米瑟的心情一下子焦躁了起來。能夠讓克多倫先生這麼難過,肯定是發生了什麼很糟糕的事……但是他卻不肯說。
他一定是覺得,我現在只是個局外人,要保護我,不能讓我捲入危險吧。
可是我並不是啊。你所擔心的人們,無論哪一方同樣都是我的同伴啊……
「克多倫先生……其實,我會來到這裡,是因為在巫師會據點那裡見到你們留下的蹤跡。我知道團長和他們交戰了,後來發生什麼事了,你能告訴我嗎?」
米瑟索性放手一搏說出了實話。也只有這麼做,才能夠讓克多倫願意告訴他事情始末。
「米瑟,你怎麼會知道這種事……?」
他的話透露了太多的訊息,讓克多倫詫然愣住了臉龐。他沒料到米瑟會知道巫師會的事情,不只是知道,甚至清楚他們的幹部據點位置,還在場看到傭兵團不久前在那留下的蹤跡。
「那是因為……我就是他們的一員。」
米瑟不作掩飾地直接承認。反正事到如今,他也想不出來能用什麼謊言當藉口瞞住這件事了。
克多倫愣望著他,發呆了整整幾分鐘,好幾次欲言又止,像是有滿腹的疑問卻又全吞了回去,最後神情複雜地說出一句話。
「總之……你先進來營帳裡再說吧。」1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SE6c44mK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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