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調者，他們又在說些什麼？』
站在床沿的伊歐忍不住催促庫多魯轉譯，很在意人類對自己那番話的回應。
克多倫大致把他們的對話解釋給伊歐聽，也順帶把崁柏特的話問得更清楚了些。
“你說……米瑟勒斯是為了拯救我們，才做出那些作為。所以，他實際上是要從什麼危險之中拯救我們？你方便說清楚一點嗎？這樣我們也比較好理解他想幫忙些什麼。”
伊歐沒有立刻回答，仍陷在克多倫轉譯給他聽的那番話之中。克多倫把話說得輕描淡寫，卻讓他聽得相當震撼。
人類居然會為了加快事物推進，寧可選擇殺滅同族……還把這種思維視為理所當然，未免太過荒謬了。他們怎麼能夠如此輕視同族的性命，簡直像是除去巢邊害蟻似的。做出這種事，一點也感受不到痛苦嗎？
『人類的心靈難道麻木了嗎……』
伊歐匪夷所思地嘟囔，深思許久才回答問題。
『狄飛爾會如此決斷，是因為在厄紀爾賢者的預示裡，看見了你們盡數死絕的未來，所以他想盡己所能地拯救你們。』
克多倫詫異地張大了眼。在巫語裡的含義，「賢者」是用於指稱古神祇的代名詞。古神曾經對米瑟預示過，我們會「盡數死絕」嗎……？
他想起了米瑟在行動之前，曾經找上自己說的那番話。米瑟說，他被神靈要求選擇，但他卻做不出選擇。所以他最後的決定，就是放手一搏，要讓雙方都活下去。
原來他當時說的話是這個意思……
克多倫的心情震驚難平，慎重地發問確認。
“你指的那位賢者，是艾赫希人信仰的古神嗎？祂所預示的結果，是我們跟巫師會，只會有一方存活下來嗎？”
『我不清楚厄紀爾賢者是否有受到艾赫希人信仰……祂是從北方大陸而來的賢者，我對該地人類不熟悉。』
伊歐直截了當地回答，又接著說。
『無論如何，賢者確實是如此揭示的。這個未來必然會實現，無庸置疑。而賢者之所以向狄飛爾預示這件事，肯定也是在藉此察探他的心之所向……厄紀爾賢者對於人類的心思熱衷已久，所以才會來此帶領攜徒，借予力量給西葛迪那些仲調者……』
他曾經聽族落的長老說過這件事。據說這位祖父尚未離世前，就對人類心靈的「形貌」懷有深刻熱衷。厄紀爾賢者對於人類的興致，比起都納拉涅賢者更為固著。甚至還在遠古的過去，花費數百年教導大地上的所有人類學會使用「火焰」，不為別的理由，只是認為觀察他們習得這項技巧的心靈反應很有趣。
祂讓火焰進入了人類的文明之中，徹底改變了他們。利用火焰的方法，被他們代代相傳下去，也讓人類的樣態與習性永遠不同了。人類的牙爪退縮，腸胃也變得虛弱，再也無法再回到常獸的生食習慣。
厄紀爾賢者認為自己對人類的干涉做過頭了些，就此退居回陰影中，數萬年未曾再接觸人類。最後再也沒有任何人類記得，他們依賴維生的「火焰」是從何而來的。
離世兩千多年之後，厄紀爾賢者終於以殘存的靈魂虛影為人類現身，隨著一群仲調者南行。
初次遭遇上這位已逝祖父的虛影，讓南境的幽狼族戒慎恐懼不已，族輩們不敢輕率發出言語。
當時白岩族落的長老，無比敬重地探詢祂此趟的意欲為何，厄紀爾賢者回答：『我對於這些來北地喧鬧的仲調者深感有趣，因此親臨現世仔細看看他們。』
於是，在那之後幽狼族的族輩們，基於不敢打擾賢者的「興致」，縱放了每一個身上帶有厄紀爾賢者氣味的人類，即便他們擅自闖入了族落領地。
要是誤傷、誤殺了賢者懷著深厚興致的攜徒，這會是何等的冒犯。就算知道百族之祖父不會對此追究，也沒有任何族輩敢冒犯至此。
就連伊歐自己也是如此。雖然他會因為西葛迪跟自己搶食烤內臟的關係咬他，但那也只是如同教導稚兒的行為。
克多倫的腦海一片轟然空白，錯愕無比，發呆了許久做不出任何反應。
他以為伊歐說的「賢者」是寄宿於聖池裡，賦予米瑟勒斯力量的艾赫希古神。結果……伊歐居然說那是借予巫師會那些人力量的神祇，這不就代表，是巫師會的「魔神」找上米瑟，朝他預示了我們這些「敵人」會盡數死絕的消息嗎？
那個北境魔神為什麼做出這種事？一點也不符合邏輯……祂明明是在幫忙巫師會的神祇不是嗎？為什麼卻又反過來，做出這種暗示米瑟幫忙巫師會「敵人」的舉止……
克多倫得知了這個幕後操棋者的身分，不由得對魔神的意圖感到大惑不解。
他沉澱過情緒之後，把這個匪夷所思的消息，仔細傳達給了其他三個同伴。不只灰蒙和奈恩娜，崁柏特也跟著傻住了好一陣子，張著嘴巴合不起來。
「啥……不是吧，這情報量也太大了。你說，米瑟會做出那種反邏輯的選擇，是因為魔神告知他，我們會『盡數死絕』之類的嗎……好吧……這種結果，我姑且是有心理準備了啦……但是，喂、提醒他的人，怎麼會是魔神教裡面，那個鼎鼎大名的魔神本人啦！這太離譜了吧，喂喂！」
崁柏特吐槽到都語無倫次了起來。
「魔神自己帶頭砸掉自己人的勝算，這到底是哪招啦，哈哈……祂到底在想什麼？祂先幫了那群巫師十幾年……突然興致來了，就想給他們翻盤一下之類的嗎？」
克多倫沉思之後，認真回答。
「祂這麼做，確實是有損巫師會的勝算沒錯。簡直可以說祂是在慫恿米瑟去破壞他們的意圖了……但是，應該還稱不上是『翻盤』，畢竟米瑟在這場選擇裡，應該也沒有打算要替任何人對付巫師會。」
「哦……說得也是。都忘了他是要兩邊一起『幫忙』了。天殺的，還真是有夠複雜的情勢，我腦袋都打結成一團了……」
崁柏特揉著糾成一團的眉頭，想把現況好好理清，卻又實在理不清。灰蒙也不由得納悶發問。
「那個魔神到底是懷著什麼目的？他不是被維納堤恩召喚出來的嗎？為什麼沒有幫忙那群傢伙到底，反倒要給米瑟什麼選擇的機會？」
他仍舊記得那個懾人的魔神身影。那頭渾身尖刺鱗甲的銀色巨龍曾經現身於柏瑞特的多雷格斯，祂出手保護那群魔神教徒，用一陣輕微的吐息，就融毀了那座數百年的古橋。
祂巨大而寬厚的雙翼完全遮蔽了夜空，身軀足以橫跨山崖兩岸，爪掌與兩輛馬車同寬。祂比任何一種北境傳說裡的魔龍都還要龐大十倍，更為壓倒性的致命。
根本不存在能夠對付祂的手段跟力量。這樣無可匹敵的存在，竟然對魔神教徒做出像在「扯後腿」的行徑，太讓人難以理解了。
「也許……就像伊歐說的，祂的興趣是觀察人類的心思。所以，祂想觀察看看，在這種處境下的人類會想些什麼……之類的吧。」
克多倫也揣摩不了祂的意圖，只能模稜兩可地做此猜測。
灰蒙皺著眉悶應了聲。奈恩娜實在被這些複雜的前因後果搞得混亂了，乾脆拿出行囊裡的帳本，把這些討論細節都用鉛筆寫起來。
伊歐澄黃色的眼眸緊盯著房裡每個人類，觀察他們彼此的對話，想努力設法辨認一、兩個字，但還是理解不了內容。
唯一聽懂的字詞，是庫多魯剛才唸出的自己名字「伊歐」。
明明沒有予名給他，卻被他直稱了名字，雀鷹有種被冒犯的感覺，不怎麼開心地豎起冠羽，讓自己的頭看起來大了一倍。可是，他又不敢像對待西葛迪一樣，出聲斥責庫多魯這件事，僵著神情說不出話。
“所以……伊歐，你能理解，為什麼那位賢者會做出這種決定嗎？難道祂……真的只是因為興致使然？”
克多倫沒有意識到雀鷹對他的喚名心生不悅，開口發問他們苦思不解的問題。被他雙眼直視，雀鷹的冠羽緊張得縮伏了一下，想抗議又擠不出話，只好不怎麼開心地回答。
『那、那是……總之，厄紀爾賢者眼裡所見的是大勢，一切自有祂的判斷。』
隨後，伊歐像是要躲避他的目光，又像是要終止這段對話似的，從床上振翅飛走了。他停落在壁爐前放著幾份冷掉煎餅的矮桌。鼓起勇氣，堅決地說道。
『妄加揣測賢者的意圖太過無禮，所以我不做回答。我已經分享夠多了，你也該分享回饋給我，庫多魯！』
既然庫多魯都直稱自己名字了，伊歐也不管冒犯他，當面直稱了他的名字。
不過克多倫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冒犯」。他愣了一下，不明白伊歐說的回饋是什麼，一度還以為他在要求情報互換，有點不知所措。
結果，看到他咬破紙袋，逕自撕咬起起司煎餅，才理解了這隻雀鷹的意圖。他忍不住一笑，心情放鬆了下來。
“沒問題，你吃吧。我那一份都給你也可以。”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0RvkZUd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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