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兵駐所的訊問室所有的桌椅都已經被移去他處,成了一間寬敞空房。搖曳的蠟燭火光照亮著昏暗空間,少許黃昏餘暉從緊閉的窗縫穿入。
蘇坦尼洛的所有部下,包括秘書錫德爾,都靜候在緊閉的訊問室大門外。他施術的時候,不會讓任何外人有機會目睹過程,這是役靈師為了保密傳承的慣例。
寬大的燃燒燭圈中央,躺著不省人事的米瑟勒斯。圈外則有幾位斯維弗爾王族的役靈師先祖,看顧著這場儀式。蘇坦尼洛靜靜坐在鋪毯上,仔細注意著薩羅的情況。
他身披著正式儀式中才會穿上的巫袍,黑袍的形式與一般巫師的衣著很接近,但多了象徵王族的金線繡紋飾邊。這是家族自古相傳下來的役靈師衣著。
就算不是為了家族慣例,他也不想隨便讓他人目睹自己此刻的裝束。他不像祖父,能夠大剌剌地穿著這身巫袍,而不引以為恥。
即便役靈師是比「野巫」早個幾百年使用黑袍的真正蘇安巫師,如今穿上這身裝束,也只剩下被視同為「妖裔」的誤解。不僅外人,就連親人也不在乎自家這項傳承的背後脈絡。在他們眼裡,貴為王族血統卻出了個巫師,簡直是家裡見不得光的醜聞秘密。
要不是顧忌於他的「危險」,誰會把他放在眼裡。就連替代自己繼承王位的弟弟,也曾經看不起他,從小就把他這個哥哥看作可恥的「妖裔」。
舅舅的前妻更是如此,從他年少時就熱衷於嘲諷他的不幸,甚至多次向他的提親對象暗示,他是個「穿袍子的」。
所以後來,蘇坦尼洛送了一份特別的生日禮物給她。收到那串珍珠項鍊的她,當天半夜忽然失心瘋似地癲狂大笑,自認為自己變成一隻長了翅膀的飛鳥,打開五樓的窗戶一躍而下。
他透過白彌加祿的雙眼,在場目睹了那一幕,心情愉快無比——那是他第一次對活人施展操靈術。
親人在那次事件後,對他的態度驟變,尤其是弟弟德莫爾。看待他這個哥哥的眼神從本來的不齒變成了不安,伴隨著深刻疑懼。
德莫爾繼位為王之後,還曾經找親信商量,想設法除掉他。結果才準備實行計畫,那些支持國王的親信和參與人等,十幾人全部毫無徵兆地猝死家裡。嚇得他整整一個月睡不著覺,再也不敢設想這種事情。
他腦海裡對兄長蘇坦尼洛的暗稱,也從此不再是「妖裔」,換成了「邪巫」。彷彿這才遲鈍地意識到,路邊那些被稱為「妖裔」的巫師,沒有誰能有本事像他兄長一樣穿牆殺人於無形。
蘇坦尼洛對弟弟的改稱姑且算是滿意,畢竟——「妖裔」這個詞,本來就跟役靈師八竿子打不著。那可是他們先祖用來指稱艾赫希人,以及學習艾赫希巫術的「野巫」的蔑稱。弟弟姑且也算是役靈師後裔,不該混淆這件事才是。
認真說起來,我眼前的這個祭司小鬼,才有資格稱得上是真正的「妖裔」。而且……他還是個格外棘手「妖裔之王」啊。
蘇坦尼洛瞥了眼燭圈中央沉沉昏睡的米瑟勒斯,把失效的亡魂信物放回身旁攤開的皮革藥箱。暫時用不上的公鹿顱骨面具——白彌加祿的信物,也被他放在旁邊。
他剛才試過了兩、三種平常控制幹部的操靈術,結果全都不管用。不愧是擁有非人靈魂的薩羅,確實難下手……死息只要碰觸到他的靈魂,就會像蒸發一般消散,讓亡魂直接回歸虛無。
就如同舊時代的傳說,真可說是亡魂的「天敵」。為了處理他,蘇坦尼洛坐在燭圈裡的鋪毯上忙了快一個小時,腰陣陣發痠。最後他終於想出了真正可行的方法,這個問題難解,但不是無解。
薩羅的靈魂,在心脈深處有一塊明顯被魔神力量浸潤的「核」。凜冽的冰晶取代了他本來的生命核心。那塊力量之核,想必是魔神的靈魂碎片。
如同先祖的話,「妖裔之民」的祭司會和他們信仰的魔神交換靈魂,換取力量。維納堤恩的心臟裡肯定也存在著類似的東西。
雖然這兩人交易的魔神力量性質完全相反,但是他們「不死」的根源,是因為有這個「核」固化了他們身上的生息,並且不斷修復著肉體的損傷。
也就是說,只要設法阻斷通道,讓核的力量無法藉由心脈流向全身,就能讓他們陷入「假死」的狀態,藉此壓制住他們的行動。
這是從灰蒙.安斯頓對付希格德的手段,獲得的靈感。灰蒙僅靠一把匕首紮進希格德的頸椎,俐落地制服住那頭不死野獸。蘇坦尼洛要使用的則是手裡的這支「骨針」。
不能靠亡魂壓制他的力量,就從反方向來,讓他失去魔神的庇護就行了。
這個手段稱不上完美,但還算堪用。他沒辦法像過去綁住幹部的「鎖」一樣,徹底捆住薩羅的靈魂為己所用,可是至少能避免這小鬼回頭反咬,保障自身安全。
蘇坦尼洛不敢對薩羅的力量掉以輕心,尤其是他內心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忠誠,甚至對自己無所畏懼,無論如何都得小心處置才行。
他端看著指尖上的尖扁骨針,一手握著銳利的小刀,時而為針體添上一筆刻紋,時而低喃呼喚大地之靈的巫語,把力量編織進去針體,在那支針上造出複雜細緻的術式結構。無數泛綠色的光點瀰漫在他的身邊,成了僅次於燭火的明亮光源。
一陣子之後,他終於放下了刻刀。
「唉,終於做好了。不得不說……上了年紀做這種小細工,還真折磨眼睛……」
蘇坦尼洛忍不住無奈地喃喃,瞇眼盯著花上十幾分鐘完成的「媒介物」。
接著——就是實證這個理論的階段了。他打量著趴倒在地,渾然沒有知覺的米瑟勒斯,上前拉開了他後頸的衣領,毫無猶豫地把骨針紮進了他後背對應心脈的位置。
米瑟勒斯痛得一顫,虛軟無力地掙扎著,嘴裡發出含糊的嗚咽聲,像是在昏沉的惡夢裡夢囈。蘇坦尼洛壓低聲音,在他身後輕輕耳語。
「噓……別抵抗。」
不出所料,骨針奏效了。薩羅的力量雖然能蒸散亡魂,卻影響不了他編在骨針上的大地之靈。畢竟這兩種力量同源,都是魔妖的靈魂,彼此的性質是共存的。
因此,大地之靈帶來的生命生息,會包覆住骨針造成的魂體傷口,支撐這條被骨針截斷的心脈,讓薩羅平時足以正常行動,直到——
“驅散諸林之母。”
眼看米瑟勒斯皺著臉,迷茫地半睜開眼睛,幾乎要在疼痛裡甦醒過來,蘇坦尼洛輕喃了巫語。
附著在骨針上的力量隨之消散,讓它恢復了截斷心脈的利器。米瑟勒斯的身體一陣抽搐,呼吸越來越困難,動靜很快微弱下來,最後徹底靜止。
這道鎖成功了,而且比預想中還要來得有效。大概是因為米瑟勒斯的心脈本來就有被「捆住」的跡象,讓骨針的作用發揮得毫無阻力。
蘇坦尼洛愉快地彎起嘴角。只要這支針留在薩羅的心脈,他就無法自由對他出手。
“把大地之靈的力量導回他身上的骨針,白彌加祿。”
他以巫語朝守信使指示。有一對漂亮犄角的白鹿在蘇坦尼洛身旁現形,順服地靠近了米瑟,鼻頭隔著一段距離輕輕噴氣。
綠色光點從祂的身上飛舞溢出,聚匯向少年體內的骨針。薩羅近乎終止的胸膛起伏慢慢恢復,從瀕死狀態甦生回來,泛白的嘴唇也恢復了血色。
「嗯,單獨由白彌加祿掌控這道鎖的『開關』也行,很好。」
蘇坦尼洛滿意地低喃。總算能夠結束這場耗時費事的儀式,他鬆了口氣,把手邊用完的刀具跟骨片材料收拾整理,和麻藥瓶一起放回皮革藥箱。
最後一步,只要等著這小鬼醒來,確認他能夠在骨針的控制下正常活動就行了。他剛才沒把麻藥下得很重,藥效差不多也該過了。蘇坦尼洛稍微伸展了一下痠痛的腰,默算著也許得等個半小時左右。
昏暗的燭圈光輝下,駐足在燭圈外的祖父仍舊擺著一張肅穆又不滿的神情,筆直瞪視著他。祂從頭到尾都是這副咄咄逼人的模樣,一聲不吭,彷彿刻意要用視線帶給這個孫兒壓力。
祂是傳授給蘇坦尼洛役靈術的老師,也是他的親祖父。但蘇坦尼洛對祂視若無睹,像是老早習慣了祂的怨懟,只是自顧自地收拾著自己的巫具。
「蘇坦尼洛……你出此策略是踏進險道,隨時都會引火焚身,死於非命。你明白嗎?」
聽到祖父嚴正警告的話,蘇坦尼洛似笑非笑地揚起嘴角,冷淡哼了聲。
「我哪次不是走在險道上?」
祖父沉默不語,陰鬱的綠眸仍舊直挺挺地緊瞪著他。
自從蘇坦尼洛年輕時用操靈術害死了舅舅的前妻之後,這位逝世的役靈師長輩,就開始對他的每個決定都不滿意。他知道祖父真正在乎的不是自己的失足喪命,又補了句話。
「用不著擔心,反正斯維弗爾家少了我也不至於影響國勢。我不會自討沒趣,去連累陛下——你的王孫德莫爾。」
蘇坦尼洛冷淡地自嘲,把話說得從容,內心卻有一絲寂寥。
得到他的承諾之後,祖父直接轉身消失而去,提前離開了儀式,連一眼也沒多停留。祂自始至終沒有幫上任何忙,簡直是特地來冷眼旁觀,等著他「搞砸」似的。
可惜祂沒有等到,蘇坦尼洛猜想祂心裡大概很失望。失望於他這個孫子凡事都與祂曾經的教誨反著來、反著做,結果到現在還沒嘗到苦頭,靠自己的本事活得好好的。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他打從一開始就跟祖父的性格完全相反。他承認自己就像祂說的,行事毫不光明磊落,盡做些鼠輩才幹的齷齪事。
把家族於過往戰爭裡應對敵國,剷滅死敵的操靈術,拿來害死自己親戚、用在自己的部下身上。又把帶來生息的大地之靈,用於束縛他人的生命。
但這又有何不可。這些技術,本來就能自由發揮在各種用途上,就算與祖父原本教授給他的目的相反,又何嘗不可?
說他是在敗壞斯維弗爾王族的名聲,實在是言之過甚。真要說起來,舅舅身邊那個四處為家族公開秘密的女人,才是在敗壞名聲。不除掉她,到時候全南境遲早都會知道……德莫爾陛下沒能夠繼承王位的長兄,是個見不得人的巫師了。
我總是得守住這份秘密,顧及自己在外人眼裡的形象啊。
多虧了那女人的大嘴,他都快五十歲了仍然盼不到娶妻機會,提親屢屢遭人推託,蘇坦尼洛永遠對這件事耿耿於懷。
愚蠢的王弟也跟著她起舞,明明自己也能稍微看見亡魂,只是被祖父認定天分不足,沒選他作為傳承者而已。以為學親戚訕笑我,跟我劃清界線,他就真的成了一個常人了嗎?
登上王座之後,還在親信慫恿下意圖把我除之而後快。我殺了那些庸臣,只是在教德莫爾學會對家族「當家」的尊重罷了,祂何必總是為這些事對我不滿……4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lYezUydq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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